皇宫，阴阳殿。
院中大火初熄，火堆上青烟缕缕升腾，袅袅直冒。
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矿物质被高温灼烧的特殊气味，如蛇般直钻鼻腔，令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楚云桉捂着口鼻，茕茕孑立于架起的火堆前，双眸凝视着收集而来的尸骸化为灰烬，神色晦涩难明。
被遣得远远的宫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他们不知道那被焚烧的究竟是何人，竟能劳烦三皇子亲自收殓尸骨。
这也不怪楚云桉多事，只因楚庭湛的尸骨太过骇人。
即便他事先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目睹过那四分五裂的骸骨，以及脖颈、四肢上的狰狞刀口，仍觉心惊肉跳。
虎毒尚不食子，而他的父皇……却亲手肢解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的心究竟得有多狠，才能下此毒手？！
这怕是百多年来，皇室最大的一桩丑闻。
也难怪他挑自己这么颗软柿子来管这事儿，但凡换个有野心的，他的位子恐怕一刻也别想坐安稳。
“殿下。”
温度缓缓降下来，宫人将收集好的深黑骨灰严严实实地密封在檀香木盒里，躬身递到楚云桉面前。
楚云桉双手接过，木盒刚一入手，沉甸甸的重量仿若巨石般压在心头，让他没来由地涌起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楚云桉长叹一口气，捧着骨灰盒转身……
“咕噜噜……咕噜噜……”
楚云桉垂眸一看，一颗脏兮兮的珠子沿着青石板的缝隙直直滚过来，与他的脚尖撞在一处。
远处，一只满身尘土的灰毛狼正朝着他摇头晃脑、吐着舌头。
“嗷呜！嗷呜！”臭死了臭死了！
楚云桉嘴角一抽，嫌臭你还扔给我，我就没嗅觉吗？
这小狼崽子一天不教训，就皮痒难耐！
半夜爬上床，准点抢饭吃，闲来无事，就黏在他脚后跟拌嘴，着实烦人！
主人离开这三日，他就整整手痒了三天。
要不是看在这宫里，小东西就只认识他一个，他早动手揍它一顿了！
“从哪刨出来的脏东西？你想要？想要就先找人给你洗干净！”
楚云桉一脚将脏珠子踢远。
“呜嗷……”要！臭臭！
小塞勒鼻端发出一声轻哼，脑袋一偏，接连后撤三大步，那模样嫌弃得不得了。
这么嫌弃你还玩！！！
“行行行！”楚云桉翻了个白眼，胸腔里的那团郁气，径直被这反复无常的小东西给气没了。
“你！”他下巴微抬，指了个认识的小太监，“去把那泥巴球洗干净，再把狼崽子一同送回景泰殿。”
小太监忙躬身应下。
楚云桉又叮嘱了塞勒几句，让它跟好那小太监，这才离开阴阳殿，朝养心殿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他这边才刚走出养心殿，文德帝那边已经得到了消息。
“他的动作倒是快，也不算那么没用……”可惜了！
文德帝抬手接过王总管手中的参汤，一饮而尽。
王总管笑呵呵陪在文德帝一旁，见他不欲多谈，便悄然转了口风：
“多亏皇后娘娘送来的极品雪参，陛下这两日的气色好了许多呢！”
文德帝抿直的嘴角微微上扬，“朕也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念在皇后有功，一会儿让老三先去见她，之后便带着骨灰回凤仪宫吧，这样她也更自在些。”
“你亲自去送，秋末寒凉，莫要得了风寒，再加重病情。”
王总管应下后，立刻吩咐宫人去宫门候着三皇子。
话虽如此，可他心里门清。
陛下哪里是放皇后娘娘回凤仪宫，不过是不想沾染那位的晦气罢了！
养心殿。
楚云桉刚到，便被宫人引去文皇后暂住的偏殿。
文皇后一眼就盯上了他手中的骨灰盒，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不等楚云桉行礼，她就迫不及待地招手。
“这，这是……”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木盒，眼神里布满痛楚以及隐秘的期盼。
期盼十六年后的母子重逢。
楚云桉点头，给了她肯定的回答：“是。”
文皇后眼眶的泪水倏然砸下，双手紧紧抱住骨灰盒，动作急促却温柔。
仿佛怀中的不是冰冷坚硬的骨灰盒，而是三岁幼童。
楚云桉看得心酸。
想起文德帝之前的传话，心中更是鄙夷。
心想，自己做的孽，父皇他有什么资格厌弃楚庭湛这个可怜的孩子。
就在这时，王总管来了，见到文皇后又哭又笑的模样，也是跟着一叹，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反而笑呵呵的。
“奴才恭喜娘娘母子团圆，大皇子有您日夜牵挂，定然能感知到您的一片母子深情！望娘娘今后走出阴霾，重拾欢颜，大皇子也能安心了。”
文皇后看了他一眼，“陛下让你来送本宫？”
虽然是问句，但她的语气却是格外肯定，几十年的夫妻之情，谁又能不了解谁呢。
王总管还是那副笑模样，“是，娘娘还是这般了解陛下，陛下担心下面的人不警醒，若是害您染了风寒，冲了今日的喜气，反而不美。”
知道这就是个老滑头，文皇后没有再搭理他，转而朝楚云桉温和道：
“湛儿有了骨灰，也算能入土为安了，这份恩情，母后记下了。”
以后但凡有所求，母后一定会尽全力帮你！
看懂了文皇后的眼神，楚云桉笑了下：
“母后言重了，都是自家兄弟，应该的！儿臣曾听母妃说，儿臣刚出生时，大皇兄很喜欢儿臣，还抱过儿臣呢！”
文皇后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是，你刚出生那会儿瘦瘦小小的，御医都说难养，湛儿跟着本宫去看你，然后非要抱抱你，说要给你蹭蹭福气。”
她说着说着，又不由勾起嘴角：“因为本宫总是告诉他，他是本宫的小福气包。”
到现在也是。
可是她的小福气包没了。
而那个本应该被献祭的孩子却还好好地活着。
“大皇兄是个至纯至孝的孩子，这些年一直陪着父皇，想必他现在更想再陪陪您。”
养心殿的人心都脏，所以赶紧带他走吧！
“你说得对，湛儿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凤仪宫，定然也是想跟本宫回去的。”文皇后笑意收敛，“只是这么多日叨扰了陛下，本宫也该去亲自去向陛下告辞。”
王总管闻言，顿时一惊，“娘娘……”
“王总管不必多劝，湛儿活着时，陛下最是疼他，如今我们的湛儿回来了，又怎能不去面见他的父皇！”
文皇后说得真情实意，王总管根本拒绝不了。
“……是，奴才这就去向陛下通禀。”
当奴才的都是苦心莲啊！
里面苦外面也苦，这些个主子没一个安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