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的徽州少年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而高台上的宋怀竹也睁大了眼睛，心潮涌动。
这一幕的确有些冲击力，但同时让他震动的，是朱鸾身上气息真正的放松。
想卸掉她的全部防备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宋怀竹曾亲身体会过。
这个人哪怕陷入深度昏迷，意识都会有一部分是清醒的。
在徽州乡试的时候，他也曾对她做过同样的事，她的心神绷的太紧，他通过外力让她陷入更深的睡眠。
但即便在那个时候，他很清楚，他都无法完全突破这个女子的防备。
可眼前这名男子，却做到了他不曾做到的事。
但，只要能让她睡着，这就足够了。
宋怀竹握紧腰边的玉玦，凝视着她的睡颜，百感交集。
高台下的段立峥凝视着男人怀中少女的睡颜，百感交集。
县试，乡试，会试，从徽州，澹州，到神都。
她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安心地睡一觉了。
“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在众目睽睽之下，男人抱起怀中的少女，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终止她似乎还想做些什么的神经。
他并不高大，但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臂膀的坚实。
归来的大宗师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的精神实在是太坚韧，连他都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才能进入她的世界。
古石凝视着怀中的少女，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目光。
他注视的时间很短，但却让人觉得很长很长。
很长很长。
没人能知道，此时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下一刻，宋怀竹听到男人轻声开口。
“对不起。”
他没有保护好她与她。
“辛苦了。”
让你独自一人战斗至此。
有一滴泪珠从少女紧闭的眼角流下。
这个时候，他不是大宗师，她也不是传说中的公主。
他们只是同时失去了这世上最爱的那个女人的。
被那个世上最美好也最残酷的女人丢在这个世上的。
两个未亡人。
……
……
看着少女眼角的那颗泪珠，宋怀竹终于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步，然而下一刻，身边空气骤然降温，男人停住脚步。
作为未明境宗师，他清楚地感到了杀意。
来自面前那个男人的杀意。
宋怀竹抬起头，看着那个以极为慎重的力度和角度抱着怀中少女的男人。
他皱了皱眉，但这一次，他继续迈步。
哪怕是大宗师，他也不会让步。
然而下一刻，眼前的男人注视着他，突然开口。
“三千。”
三千。
仅仅两个字，却如同一个魔咒，让原本已经下定决心的宋怀竹被定在原地。
如遭雷击。
他僵硬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那位大宗师深不见底的眼睛。
仿佛洞察世间万物人心的眼睛。
“第十六代禅子么？”
古石缓缓开口，声音不含什么情绪，但他的下一句话却让宋怀竹瞬间屏住呼吸。
“看这个反应，”男人凝视着眼前另一个更年轻的男人。
“你认出来了啊。”
宋怀竹浑身一震。
而高台下的雪斋和尚也浑身一震。
古石看着眼前那个已经长大成人的男人，目光无比冷漠，杀意如有实质。
“三千。”
“你记得这个数字。”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宋怀竹紧握着腰边的离思玦，手背青筋暴起。
是的，他记得。
他怎么可能忘记呢？
雪斋和尚抿紧了嘴唇，看着高台上孤身一人的师兄，眼中露出极为不忍的神情。
这个数字背后的故事永远都藏在师兄的心底，一旦被翻出来，就能让师兄饱尝诛心之痛。
“既然记得。”古石抱着怀中的少女转身，“你就应该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连转身都不会震动到怀中少女的大宗师，背对着那个阔别已久的男子说出那句话。
说出自己从很久以前就很想说的那句话。
古石冷冷道。
“离她远一点。”
……
……
在一片死寂里，大宗师的这句话非常清晰。
宋怀竹静静站在高台上一动不动。
高台下，段立峥也怔住了。
这到底是……
就在古石这句话传来之时，那个男人并没有惊愕，甚至像是预料到了一般。
在听到三千那个数字之时，就预料到了那位大宗师的态度。
她的亲人对他的态度。
所有人都不知道高台上发生了些什么，甚至都不敢猜国士大人话语里的“她”指的是谁。
总不能是指朱九小姐……
古石大人的语气可是非常的重，就算禅子大人虚报身份与朱九小姐相争，但也没那么大的仇那么大的怨吧，毕竟这最后不是朱九小姐赢了……
等等，谁赢了？
国士古石出现的太过突然，人们都忘了对战双方其实都还在场上，结束的钟声也没敲起。
但眼前这情况……
“谁赢了？”
“国士大人都出现了，这不肯定是确认新的国士诞生了么？那不只有朱九小姐？”
“不对，也许只是为了见女儿？到底是不是国士大人的女儿啊？”
“可是朱九小姐这不是睡着了么？反而禅子大人站在场上，这结果到底怎么算？”
怎么算？
按照规则，对战后一方站立者获胜，但十六代禅子虚报身份被取消资格，按理说是朱九小姐获胜……但之后西凉剑圣和国士古石的出现……朱九小姐的身份也出了问题，现在朱九小姐又睡着了……
考官正满头大汗之时，人群中却突然响起惊呼。
宋怀竹走下了高台。
在古石说出那句警告之后，他凝视着搭在大宗师肩头，那名少女的乌发，闭了闭眼睛，最后静静转身。
走下了高台。
率先走下高台，这近乎等于认输了，不过……
下一刻，正想仔细辨别的考官突然感到一股寒意。
抱着那名少女的那位大宗师，瞥了他一眼。
考官冷汗冒的更欢了，差点就想喊出朱九小姐获胜，但随后他才想起他的权限还不够。
这只是短短的一眼，而下一刻，古石抬起头，看向观景台。
两个巨大的存在对视着。
“如果你与有别的意见，现在开战也无妨，”古石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没有说谁，但高阶修行者本能地感觉到他在和谁说话。
莫寒心头一紧，看向自己师父的方向。
“只不过得换个地方，”古石淡淡道，“我不想把天策书院毁了。”
不想把天策书院毁了。
不是毁一座山，不是毁一条河，而是一整个书院，将扶苏山都包含在内群山峻岭蕴含其中的天策书院。
所有修行者不寒而栗。
高台上，西凉剑圣同样冷冷地注疏着抱着那个少女的男人。
下一刻。
咔嚓一声。
西凉剑圣收剑入鞘。
杜昊乾顿时松了一口气，几乎是脱力地走出包厢，挥手的瞬间才感觉到关节的颤抖。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的手掌，最终还是努力挥动了一下。
他这可能是创造历史的一只手啊。
当。
当。
当。
结束的钟声终于响起。
漫长的战斗终于结束。
那个曾经浑厚的大周主考的声音，如今已经有些嘶哑。
但杜昊乾依旧站在栏杆前，完成他最后的能做的事，代替张口结舌的考官，一字一顿宣告了这场的结果。
用他的口，说出了这片大陆上，新的历史。
“胜者，太平山房，徽州解元，朱瑛。”
随后他仿佛口吃一般重复了一遍。
“胜者，太平山房，大周会元，朱瑛。”
从这个时刻开始。
大周第一位女会元。
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