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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7章 攻防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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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卡尔顿再次回来,身后跟着一个身影。

来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灰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手提一个精致的皮质公文包,脸上是卡尔顿最厌恶的那种经典的律师看帽子的轻蔑表情。

一进门,来人先扫视了一圈儿房间环境,最后落在王铮身上,微微颔首,随即转向卡尔顿。

“在我的当事人与您进行任何实质性对话之前,我需要先与他进行私下沟通。这是法律赋予的权利。”

法律你个女王的爪儿,卡尔顿脸色不太好看,但不得不点头,“可以,给你们十分钟。”说完,他示意记录员一起,暂时离开了询问室。

门一关上,房间里只剩下王铮和莫里森。

莫里森立刻转向王铮,语速快而低,“杰克,情况?”

王铮脸上那层面具般的平静终于松动了一丝,“他们抄了公司,服务器、文件都被搬走了。老乔失踪。目前他们应该还没有直接证据,否则来的就不是讯问,而是直接指控。”

莫里森迅速记录着要点:“他们以什么理由带你回来?”

“涉嫌洗钱。和妨碍司法公正。”

“你回应了任何问题吗?”

“没有。只要求律师在场。”

“妨碍司法公正?这是个麻烦。他们可能抓到了你试图离开的证据。”

“听着,杰克,”莫里森笔尖点了点桌子,“接下来,所有问题由我来应对。你只需要确认基本事实,对于指控,一概否认,或者由我来反驳。”

“你的核心策略就是:利用你的沉默权,将举证责任完全推给警方。他们必须证明每一桩指控,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质疑他们证据链的每一个环节,尤其是非法取证和程序瑕疵。”

王铮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莫里森的专业和镇定,给了他一丝支撑。

十分钟后,卡尔顿和记录员准时回来,重新开启了录音设备。

讯问再次开始,但气氛已然不同。

卡尔顿刚一开口,莫里森便抬手打断,“探长,在开始之前,我需要查看带我的当事人来到这边的原始文件的初步证据摘要。根据相关法规,我的当事人有权知悉其被拘留的法律依据。”

卡尔顿皱了皱眉,显然对律师的介入感到棘手,咬着后槽牙,示意记录员将搜查令副本和一份薄薄的证据清单递给莫里森。

莫里森仔细地翻阅着,不时提出质疑,“这份清单过于笼统,异常资金流水具体指什么?与空壳公司交易,空壳公司的定义和证据在哪里?至于潜逃行为,我的当事人只是在下班时间前往预定地点,这如何构成潜逃?是否有直接证据表明他意图逃避法律制裁?”

卡尔顿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来解释和应对莫里森的法律质询,讯问的节奏完全被律师掌控。

每当卡尔顿试图直接向王铮提问,莫里森要么以问题不明确、具有诱导性为由提出反对,要么直接代替王铮回答。

“王先生,请你解释一下与bVI Global holdings的资金往来.....”

“探长,这个问题涉及公司商业机密,且在当前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具有有罪推定的倾向。我的当事人无需解释其合法的商业行为。”

“王先生,你是否认识一个叫阿龙的人?”

“问题与本案关联性不明确。除非警方能证明此人与指控罪名有直接关联,否则我的当事人不予回应。”

王铮则完全遵循莫里森的指示,除了再次确认自己的姓名、身份等基本信息外,对于所有实质性问题,要么沉默,要么简单回答,“在我的律师建议下,我对此不予评论。” 或者“我行使沉默权。”

他的表情始终平静,眼神偶尔与卡尔顿对视,也迅速移开,不与对方进行任何情绪上的纠缠。他将自己完全包裹在律师构建的法律盾牌之后。

卡尔顿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捶打一堵包裹着棉花的铁墙。

律师的介入,使得讯问从心理博弈变成了枯燥冗长的法律程序之争。他熟悉的施压技巧、讯问策略,在莫里森娴熟的法律条款援引和程序性质疑面前,几乎全部失效。

时间在僵持中缓慢流逝。询问室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卡尔顿几次试图绕过莫里森,用尖锐的问题直接冲击王铮,但都被莫里森毫不客气地挡回。记录员机械地记录着双方充满法律术语的交锋。

终于,在又一轮关于证据开示范围的争论后,卡尔顿猛地合上了面前的文件夹,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盯着莫里森,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王铮,知道今天不可能再取得任何进展了。

“好吧,”卡尔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挫败感,“今天的讯问就到这里。王先生,你将被正式拘留,等待进一步的调查。法庭会在四十八小时内决定是否批准继续羁押。”

他站起身,对安德森示意:“带他下去。”

莫里森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我的当事人有权获得保释申请。我会立即准备相关材料。另外,我要求确保我的当事人在拘留期间的权利得到充分保障,包括会见、通讯以及不受非法讯问的权利。”

卡尔顿没有回应,只是冷冷地看着王铮被安德森带出询问室。

当门再次关上,房间里只剩下卡尔顿和记录员时,卡尔顿一脚踹开那把伤痕累累的椅子上,“滋啦”.....“duang”!的一声,碰到墙上,在狭小的空间里带起刺耳的回音。

“碧池养的律师!”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明白,逮捕王铮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现在才拉开序幕。

而有了莫里森这样的律师介入,这场较量注定会更加艰难。王铮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虽然被困在了网中,但远未到被拖上岸的时候。

。。。。。。

卡尔顿推开邓斯特伍德组长办公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时,门轴发出的细微吱呀声,像极了他此刻有些心虚的心情。

办公室里,邓斯特伍德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眺望着窗外歘流不息的车马行人。听见动静,缓缓转过身,不见了那张挂历模特一样的假笑,取而代之的是脑门上的三横一竖。

“卡尔顿探长,”邓斯特伍德放下手里的红茶杯,“我希望你带回来的,是能让我在下午向助理总监汇报时,可以写上取得决定性进展的好消息。”

卡尔顿感觉自己的胃袋被拧了一下,咂咂嘴,尽量让自己的站姿显得不那么僵硬,将手里那份薄薄的、几乎没什么分量的讯问笔录摘要递了过去,“组长,那个....那个嫌疑人坚持律师在场,拒绝回答任何实质性问题。莫里森,就是他的律师,很,很难缠。”

邓斯特伍德没有接那份文件,只是用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示意卡尔顿放在那里。低下头,目光掠过那份寥寥数页的笔录,再抬起来时,定格在卡尔顿压抑着烦躁的脸上。

“拒绝回答?所以,我女儿没睡好,上课打瞌睡,害得我不得不给老师解释是因为有个白痴半夜三点踹了我家房门,就为了一张搜查令,然后几乎搬空了一家公司,在金融城核心区域搞出不小的动静,差点上了报纸,而最后带回来的,就是一个一言不发的青年才俊,和一堆需要时间梳理的、可能永远也无法构成直接证据的服务器和账本?”

邓斯特伍德用标准的伦敦口音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新闻主播一样清晰,可都像小锤子敲在卡尔顿的耳膜上。

“卡尔顿,我需要的是能在法庭上站得住脚的证据链,是能指认王铮个人参与、乃至主导洗钱活动的铁证,不是涉嫌,不是异常,不是可能,是证明!”

他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那是哈里森初步整理的资金流向分析报告摘要。

“哈里森探员的模型很精彩,指出了以太公司账目上存在的循环支付和定价偏离。但这只能说明这家公司的财务运作存在重大嫌疑,甚至可能是集体行为。如何将这些冰冷的数字,与坐在你对面的那个王铮个人,牢牢地、无可辩驳地绑定在一起?你想过吗?”

卡尔顿咳嗽一声,想辩解,想说自己已经尽力,想说王铮的冷静和老练远超预期.....但他知道,这些在邓斯特伍德这个挂历男的眼里,都只是借口。

“律师已经提出了保释申请。”邓斯特伍德放下报告,“按照规定,我们最多还能扣留他三十六小时。”

“三十六小时,卡尔顿探长。如果在这期间,我们找不到足以说服治安法官拒绝保释、或者让检方有信心提起公诉的关键证据,那么,要么我们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警局,要么,就只能以目前这些薄弱的材料冒险提出指控,然后在法庭上被莫里森那样的律师撕成碎片,顺便再收获一份来自内政部的质询函。”

邓斯特伍德停顿了一下,让最后那句话的份量充分沉淀在空气中。

“我不想看到任何一种情况发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卡尔顿下颌的肌肉绷紧了,他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明白,组长。”

“出去吧。”邓斯特伍德挥了挥手,重新转向窗户,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三十六小时。我要看到突破。”

“是,组长。”

“哦,对了。听说你喜欢赛马?”

“呃....是。”

“你觉得去骑警队养马和去女王陛下的温莎城堡门口维持交通,那个比较适合你?”

“......”

卡尔顿站在空旷的走廊里,走廊尽头高大的拱窗透进一道道优美的达尔文效应的阳光,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下意识想去摸烟盒,手指在夹克口袋里碰到皱巴巴的烟壳,才想起这里是禁烟区。他狠狠嘬了一下牙花子,喉结滚动,把一股混杂着恼怒和焦躁的火气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知道邓斯特伍德的意思,警方抓人,尤其是在这种涉及经济犯罪、背后可能牵扯复杂的案子里,证据链必须扎实得像铁索连环。

现在这样子,确实像是他卡尔顿一记猛拳打出去,却砸在了一团裹着钢板的棉花上,徒留尴尬。

一咬牙,迈开步子,他没回自己那间乱得像战后废墟的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大楼另一侧,那片被戏称为菜市场的开放办公区。

哈里森和安德森,还有另外两名参与了上午行动的探员,正聚在一张堆满文件和空咖啡杯的办公桌旁。

看到卡尔顿阴沉着脸走过来,几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低声交谈。

“头儿,怎么样?”安德森试探着问。

“怎么样?”卡尔顿嗤笑一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挂历男给我们下了最后通牒,三十六小时。搞不定,就等着给那位王先生开欢送会,或者咱们自己卷铺盖去骑警部门报道。”

气氛瞬间凝固了。

哈里森推了推眼镜,他面前摊开着从以太公司带回的部分财务文件的打印件,以及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还停留着复杂的资金流向图谱。

“哈瑞,”卡尔顿看向他,挠了挠头,“你那边,从这些材料里,能找到直接指向王铮个人的东西吗?我是说,签名、指令、无法推卸的决策记录,任何能把他和这些脏钱牢牢拴在一起的东西?”

哈里森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带着技术专家特有的审慎和一丝无奈。

“我正在重新梳理从以太公司扣押的服务器数据和新调取的银行流水。初步看,可疑的资金循环模式比之前更清晰了,尤其是通过I那几个空壳公司进行的镜像对冲交易,时间点和金额的匹配度很高。但是......”

“要直接、有力地证明王铮个人对此知情,并且是主导者,证据还显得.....有些间接。账目做得非常专业,层层隔离。而且这些操作,完全可以通过授权、默许、或者利用公司架构来规避个人直接责任。”

“特别是现在有律师介入,他一定会死死抓住个人责任和证据直接性这两点进行抵抗。”哈里森指着屏幕上那些节点和线条,“这个王,很谨慎,至少从目前梳理出的明面文件看,直接与他个人邮箱、签名关联的,都是些看似合规的常规业务审批。”

“真正的核心操作,很可能通过其他渠道,或者由那个失踪的乔杜里具体执行。不过,我那边技术部门的同事正在尝试恢复从他那边搜来的电脑数据,可从一家专门搞软件的公司恢复数据.....”

“要不,从拉来的那些账本资料里查,不过,三十六小时?”

“也就是说,这些东西,在莫里森那样的律师面前,还不足以形成致命一击?”卡尔顿的声音沉了下去。

“很难。”哈里森坦诚道,“他可以轻易地将责任推给乔杜里,或者声称自己对公司具体的财务运作不知情,是被下属蒙蔽。尤其是在乔杜里失踪的情况下,这种辩解会更具有迷惑性。”

“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比如他指示乔杜里进行特定操作的通讯记录、他与上游资金提供者的联系证据,或者.....乔杜里本人的证词。”

“乔杜里....”卡尔顿咀嚼着这个名字,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又像面对着一个巨大的黑洞。他转向安德森,“那个会计,有消息了吗?”

安德森摇了摇头,脸色也不好看,“我们的人去了他在象堡的公寓,人不在。屋里有些凌乱,常用的行李箱不见了,衣柜里少了一些衣服,盥洗室带走了日常用品。看起来走得很仓促。”

“妈的!肯定是王铮得到风声,提前让他跑路了!这是断尾求生!”

“头儿,不一定。”安德森犹豫了一下,说道。

“嗯?”卡尔顿猛地抬头。

“我仔细问过以太公司那个前台姑娘,”安德森解释道,“她说今天一早,王铮到公司的时候,显得很着急,进门第一句话就是问老乔来了吗?。”

“如果真是王铮提前安排乔杜里跑路,他应该很清楚乔杜里不会出现才对。他的反应,更像是.....他也不知道乔杜里去了哪里。”

卡尔顿愣住了,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安德森的话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先入为主的判断。如果乔杜里的失踪并非王铮授意,那意味着什么?是乔杜里自己嗅到危险独自逃了?还是别的原因?这里面,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深。

但无论如何,乔杜里成了眼下最关键的突破口。找到他,可能就找到了撬开王铮嘴巴的杠杆,甚至可能揭开整个网络更核心的秘密。

“出入境那边呢?所有口岸都通知到了吗?”卡尔顿追问,语速快了起来。

“今天一大早就已经按照程序向所有机场、港口以及英法海底隧道的边检部门发出了内部通告,如果他试图通过正常渠道离境,会被拦下来。”安德森确认道。

卡尔顿沉吟着,手搓着下巴,正常渠道,会被拦下来,现在又找不到人,他还得跑路......

他猛地站起身,抬手一捏哈里森的肩膀,“哈瑞,你继续深挖这些材料,任何一点可能指向王铮个人,或者能提示乔杜里去向的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安德森,你去技术部,调乔杜里公寓附近所有市政监控、商铺摄像头,把他失踪前二十四小时的活动轨迹给我一点一点抠出来,看看他最后见了谁,去了哪儿,要快,把在家休息的那几个都给我叫过来。”

“是,探长。”

“那你呢,头儿?”安德森问。

卡尔顿一边套上夹克,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我去找个老朋友。”

。。。。。。

卡尔顿开着自己那辆已经快二十年的萨博,驶过金融城边缘那光洁如镜的玻璃幕墙群,转入一条条愈发狭窄晦暗的街巷,仿佛从一幅精心装裱的现代派画作,陡然跌入了一张被岁月与烟尘浸透的、边缘卷曲发黄的老照片。

白教堂区用它特有的方式,迎接着每一位闯入者。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换了成分,不再是西区那种修剪整齐的树篱与昂贵香水混合的矜持气息,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属于底层生活的杂烩。

油炸食物的腻味、街头垃圾箱在夏日高温下加速腐败的酸腐气、老旧砖石常年受潮发出的霉味,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属于贫穷与挣扎的压抑感。

街道两旁,是维多利亚时代遗留下来的联排住宅,曾经的或许体面,如今早已风华不再。墙面斑驳,砖红色被经年的煤烟、雨水和涂鸦覆盖成一种脏兮兮的暗赭色,许多窗户用木板钉死,或者挂着歪斜破旧的百叶窗,像一双双无精打采、布满眵目糊的眼睛。

随处可见的涂鸦,不是西区那种带着点艺术气息的街头创作,而是更直白、更狰狞的符号、下流的脏话和几个意义不明的帮派标记,用刺眼的颜色泼洒在墙上、卷帘门上、甚至废弃的汽车外壳上,像一道道宣告领地与混乱的疤痕,层层叠叠,覆盖了每一寸可见的空白。

街面上散落着被揉碎的传单、空酒瓶、以及不知名的污渍。几个神色漠然的人影蜷缩在门廊的阴影里,或靠在墙边,眼神空洞地望着街道,对卡尔顿这辆不属于这里的车辆投来短暂而警惕的一瞥。

与肯辛顿、切尔西那些宽阔、洁净、绿树成荫,充斥着奢侈品店、艺术画廊和西装革履行人的街道相比,这里仿佛是伦敦光鲜表皮掩盖下的、被刻意遗忘的另一副内脏,粗粝、真实,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生命力。

卡尔顿熟练地将车停在一条画满了夸张卡通骷髅和潦草签名式涂鸦的小巷边,车轮差点轧到一个被丢弃的针管,找了个勉强能停车的空隙,将车塞了进去。

刚推开车门,一个穿着肥大牛仔裤、帽檐压得很低的小黑哥就从阴影里晃了出来,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这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汽车和卡尔顿本人。

卡尔顿没废话,直接从夹克内袋掏出证件,在那小子眼前快速亮了一下,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十英镑纸币,递过去,“看着车,别让人碰。出了问题,我能找到你。”语气不带商量,更像是一种陈述事实。

小黑哥瞥了眼钞票,又瞄了瞄卡尔顿那张饱经风霜、一看就不好惹的脸,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十块钱?二十分钟。”

“用不了。”卡尔顿简短地回答,把钞票塞进他手里,转身走向街边那栋墙皮剥落得最厉害的老楼。

楼门口的铁门早已锈蚀,虚掩着,门厅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和发霉的纸箱混合的味道。

他按了电梯按钮,毫无反应,指示灯一片漆黑。低声骂了一句,认命地转向旁边堆满杂物的楼梯间。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坍塌。墙壁上满是污渍和层层覆盖的涂鸦。卡尔顿一步步向上爬,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井里回荡。

到了四楼,楼梯拐角处有一扇漆成暗红色的铁门,看上去比别的门要结实些。

没有立刻敲门,而是先俯身,将耳朵贴近门板,屏息听了几秒。里面隐约传来电视的嘈杂声,还有模糊的、不止一个人的喘息声。

他直起身,抬手用力拍打门板,发出“砰砰”的闷响。

“拉希姆!拉希姆!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你个狗杂碎!”他喊道,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

屋里一阵窸窣和一串儿下三路的骂声,随后是脚步声靠近门边。

门链哗啦一响,拉开一条窄缝,一只警惕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门缝里窥视过来。看清是卡尔顿后,那只眼睛里闪过一丝混合着无奈和熟稔的情绪,低声又骂了句含糊的脏话,但还是不情愿地解下门链,把门完全打开。

卡尔顿侧身挤了进去,一股热烘烘的、混合着廉价香水、汗味、烟草还有叶子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一个只有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混乱不堪。脏衣服、外卖餐盒、空酒瓶扔得到处都是,一张破沙发上堆着看不出颜色的毯子。客厅角落的电视机正播放着吵闹的mtV节目。

扫了眼,最后落在半掩着门的卧室里。

一黑一白,两个物理意义上非常“坦诚”的女人正懒洋洋地躺在凌乱的床铺上,见到卡尔顿这个陌生人进来,非但没躲闪,反而懒洋洋地冲他摆了摆手,脸上毫无羞怯之意。

卡尔顿皱了皱眉,看向拉希姆,一个精瘦结实、眼神里透着街头生存者特有的狡黠和疲惫的黑人男子。

“十八”,他说道,意有所指。

拉希姆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手关上门,“肯定的。喝点什么?”他走向那个发出嗡嗡噪音的小冰箱。

“不用。”卡尔顿站在原地,没有坐下的意思,盯着拉希姆。

拉希姆从冰箱里摸出一瓶拉格啤酒,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满足地打了个嗝,然后才问,“怎么,卡尔顿老大,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来了?”

“找你问个事儿,打听点儿消息。”

“能让您亲自跑一趟,准没好事。说吧,又怎么了?”

“帮我个忙,查查这两天,有没有往外走的船?”

拉希姆闻言,眯起眼睛,带着戏谑上下打量着卡尔顿,“怎么?你犯事儿了?要跑路?我就知道,你们这种从街头爬上去的,屁股底下都不干净,迟早要栽。”

“别他妈扯淡,”卡尔顿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找人。一个关键人物,可能急着想溜。”

“找人?找谁?”拉希姆收起了一点玩笑的神色。

“一个华人.....个子不高,有点胖.....”卡尔顿简单描述了一下。

“华人?找这种人?”拉希姆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沉吟了一会儿,面露难色,“老大,这可不太好问。先不说他们那边是单独的圈子,就说自从前两年多佛尔那个货柜的事情之后,风声一直很紧,好多以前的线路都不干了,剩下的也更小心了,我这边......”

卡尔顿向前逼近一步,身体带来的压迫感让拉希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希姆,少特么跟我打马虎眼。只要和这些路子有关的,就没有你拉希姆打听不到的消息。快说,你知道什么?”

拉希姆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权衡利弊,随后咂了咂嘴,说道,“那什么,卡尔顿老大,我有个兄弟,前天不小心被你们的人请去喝茶了,你看.....?”

卡尔顿明白这是要交换条件了,耐着性子问,“犯了什么事儿?”

“拉皮条。”拉希姆说得轻描淡写。

“拉皮条?”卡尔顿嗤笑一声,“这种事儿,交点保释金不就出来了?还能关到现在?”

拉希姆搓了搓手指,脸上堆起一个为难的笑容,“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这次.....人多了点儿。”

“多少?”

“十,十几个,”

“多少?”

“都是东欧那边过来的姑娘,有点小问题。”

卡尔顿低声骂了一句脏话,瞪着拉希姆:“你他妈....真是会给我找麻烦!谁抓的?”

“斯特林那个家伙,你知道的,”拉希姆赶紧说道。

卡尔顿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压制火气,他掏出手机,翻找通讯录,然后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后,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拉希姆,声音压得很低。

“.....对,是我,卡尔顿。有点事.....那个叫‘老鼠’本尼的,对,就是他。嗯,算是我的一个线人.....对,帮过忙。这次我这边有个案子,需要他提供点信息.....你看能不能.....对,尽快,最好明天......行,谢了,欠你一次。”

挂断电话,转过身,对拉希姆说:“明天下午五点,去斯特林那里接人,不过只能保释,案子还没完,别让他再惹事。”

拉希姆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露出一口黄牙,“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等着!”

说完,转身走进卧室,毫不避讳地在两个的女人中间摸索着,从一个皱巴巴的枕头底下翻出一部手机,又走回客厅。

他一边开始翻找通讯录打电话,一边对卡尔顿说,“这种事儿,得问几个老家伙,他们消息灵通,但嘴巴也严。”

接连打了几个电话,用的都是卡尔顿不太听得懂的俚语和暗号,语气时而恭敬,时而带着威胁。

每通电话结束,就在一张撕下来的烟盒纸背面记下点什么。

打完四五个电话后,拉希姆把那张写满了潦草字迹和符号的纸条递给卡尔顿,“喏,这是我能问到的,最近三天里,可能发船的点。我不能保证百分百准确,也别把我卖了。”他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卡尔顿。

卡尔顿接过纸条,快速扫了一眼,上面是一些缩写、代号和模糊的地点名称。他将纸条小心地折好,塞进口袋,“我什么时候卖过你?”

转身拉开房门,“走了,告诉你的人,别老盯着穷人。”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气味混杂、令人窒息的房间,楼道里的霉味似乎都变得清新了一些。

他快步下楼,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如何根据这张纸条上的线索,调动资源,去拦截那个可能正试图从海上溜走的关键,老乔。时间,还剩三十三个小时。

。。。。。。

就在卡尔顿在脏兮兮的老楼里爬上爬下的时候,莫里森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莫里森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灿烂的阳光在铺着墨绿色皮革的桌面投下温暖却滞重的光斑。

转身走到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沉入那张高背皮质转椅。一伸胳膊,刚提起拿起桌上那个个金光闪闪的座机话筒,想了想,又挂上。

王铮那张年轻却又异常冷静的脸,在莫里森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知道,在漫长法律攻防的战场之外,有些暗流必须即刻疏导。

从包里摸出一部诺基亚8850,滑开盖,指尖在按键上悬停片刻,按下了一串并未存储在通讯录里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直到一声,“请讲。”

“我是莫里森律师。”不带任何律师惯有的修辞技巧,只剩下纯粹的信息传递,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法庭程序:

他略作停顿,让对方消化这个身份,然后继续,“王铮被请去喝咖啡了。他让我告诉你,找到老乔。”

最后一个词,带着冰凉的质感,“让他闭嘴。”

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应,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或客套,话音落下的瞬间,莫里森便果断地按下了挂断键。

滑盖合拢,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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