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治世之术？”
“跟您想做的事相反。”
“我才不要学那个。”谢辞盈摇摇头，“我想做的事也是我阿爹和幸相想做的，我长大了得去帮他们。”
“小殿下，老朽妄言一句...这是操刀自割。”老夫子笑道：“小殿下，‘近则不恭远则怨’，若是治世一味仁善，人们就会觉得理所应当。升米恩，斗米仇，等什么时候你因难不再施行仁政时，人们反而会变本加厉地倒戈相向。所以啊，历代帝王无不宽严并济，偶尔施点小恩小惠，世人谁不说他们是圣君贤主呢？这治人的法子，跟训狗是一样的。”
末了，他又笑了笑说：“历代帝王学的只有治民术，驭民术，牧民术...从没听过什么劳什子爱民术。幸相做的那些事，只会让他越走越窄，至于太子殿下...在他之前没有正经老师，所以跟他一个想法。”
“可他们做的是对的。”
“是对的没错，但是对他们自身而言是不对的。”
“老师，我不懂，为什么对别人好会没有好报。”
“因为知恩图报是一种美德，而不是本性。”
“多谢老师费心。”不等谢辞盈再反驳一两句，谢清晏的声音就从书塾外传进来了。
“阿爹！”谢辞盈转头见到谢清晏，小鸡仔似地飞扑过去，抱着谢清晏一顿蹭。
老夫子方才妄议君上，见到谢清晏跟见了鬼似的，急忙跪地磕头请安：“殿下千岁万安！”
“您是辞盈的老师，见到本宫不必跪。”谢清晏轻声说：“快请起，老师。”
老夫子起身，垂头讪笑，生怕谢清晏听到了他所说的‘操刀自割’之语，治他个不敬之罪。
不料，谢清晏却问道：“老师，您不是朱门出身吧？”
朱门指世家大族，竹门指寒门士族。
老夫子摇了摇头。
“本宫正想给他寻个出身别那么骄的夫子，倒是弄巧成拙了。”谢清晏笑了笑，“您从民间来，见识广，多给他讲些民间的事。”
“臣遵命。”老夫子思索片刻，又拱手问道：“殿下觉得，小殿下适合学儒释道法哪家的学说呢？”
“阿爹，我不要学法家的东西...”谢辞盈扭着谢清晏的衣摆，一脸不情愿：“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清晏摸了摸小家伙的头，笑着反问道：“老师觉得，太平盛世的君上学什么好，那就教他些什么。”
“可...”老夫子一脸为难，“可眼下北方祸事有再起之意，东南倭患不断，中原洪涝，农民起义...”
他越说声音越小，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谢清晏明白，老夫子这是在质疑在她口中‘太平盛世’四个字的真实，更有一句话他不敢说——您还不是皇上呢，小殿下也不是太子。
“到他那朝时，定会如本宫所说。”谢清晏顿了顿，“刚才听到，老师是三十二年前的状元，熬了半辈子也不过是个八品小官。”
“是...”
“那该升升了。”谢清晏笑了笑，坐到谢辞盈的学案上，提笔徐徐写下‘太子府’三个字，递给老夫子：“您明日去吏部报个到，会有人根据您往年的考核表给您升职。”
“谢...谢殿下。”老夫子受宠若惊，接过那薄薄一页纸时，手忍不住颤抖。
“您若往年政绩不堪，吏部也断不会徇私，谢本宫做什么呢？”
“老朽...不，臣是觉得...”
“觉得劳碌半生，居然敌不过这薄薄一张纸的重要，对吗？吏治腐败，是我们上位者的失职。”谢清晏仿佛是在自嘲一般，低头拍了拍谢辞盈的小脸，训道：“臭小子，等你长大了，可不能跟你阿爹一样失败。”
“嗯！”小家伙点点头。
“去找太子妃拿好吃的，幸相送了些你没吃过的。”
小家伙一蹦一跳地远去，留下谢清晏和老夫子两人在空寂的书塾。
老夫子脸上的笑容还没淡下去，便听谢清晏淡淡道：“老师啊...”
“臣...臣在...”
“你方才的话，本宫都听见了。”
“臣...臣妄议君上，请殿下治罪。”
“你这么通世故，为何做官三十二年，只混到八品？”谢清晏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脚边匍匐着的老官，问：“想必你的履历中，一定少不了溜须拍马，站边结党的事。”
“下官...下官出身寒微。”
“大家都不傻，我们这王子皇孙更不傻。一条狗，无论你给不给骨头，它都摇尾巴，那养来作甚么？”
老夫子沉默了。
“这人啊...又不是王八，谁活得久谁厉害，越老熬汤越香。”
“再就是，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对他说三道四。”谢清晏笑了几声，往外走去，声音沉进风里，如有讽刺如有怜悯：
“哪怕到了土里，幸世邈都比你多一口气。”
...
信封口被压上一根鸟羽，谢清晏举起蜡烛在上面点了几滴蜡油，静静地等着蜡封凝结，敲了敲桌，唤来屋外的近侍。
“主子。”
“用军驿，三天内务必送到冀州。”
近侍躬身接过，快步出了屋。
门被隙开的一瞬，细细碎碎的飞雪随着冷风钻进来，冻得谢清晏打了个颤。
她生下谢辞盈的那晚，也是在这么冷的一个冬夜，铺天盖地的一片白茫茫，一点都见不着其他颜色。
虽然幸世邈让人备了许多暖炉，可她还是觉得冷。分娩的痛苦和体力的丧失，再加之对死亡的恐惧，让她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能努力保持清醒，在几个产婆的呼喊声中，无力地抬手，试着抓住那个令她心安的人。
谢清晏求他，说，孩子要出生了...你为他想想吧，他是我们的孩子...不要让他将来活得像我一样。
而幸世邈轻轻拨开她的手，说，对不起。
在那很久之后，谢清晏总会梦到他离开的背影，那么决绝。
她坐月子时总哭，因为幸世邈没在她身边，十天后才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之后又过了一个月，他们一起回京了，身后跟着黑压压的京卫，与抓捕的近百贪官。
想起往事，谢清晏觉得好像更冷了，将整个人都缩进软椅，裹上厚厚的貂毯。
或许是因为坐月子时心情郁结，她身体越来越差了。幸世邈一车又一车地送补品来，却怎么吃都不见效。
她盯着烛火看了片刻，目光空洞沉静，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敲了敲桌子唤了近侍来。
“主子千岁万安。”近侍进来请了个安。
“小殿下在做什么？”
“在太子妃殿下那玩。”
“玩什么？在那的还有谁？”
“太子妃殿下屋里有把木剑，小殿下见了就央着要学，正玩着呢。”近侍笑道：“在那儿的，还有张良娣和宿小姐。”
谢清晏淡淡道：“请胡宝林来。”
“是是是！”近侍点头哈腰，这传侍寝的活是肥差，每每去了都有赏赐：“小的马上去！”
等待的时间中，谢清晏令人取了雪水来，煮了一壶茶。茶沏好时，胡嫣萍也来了。
“殿下，宝林来啦。”
“你来啦。”谢清晏冲她笑了笑，免了她的礼，倒了杯茶缓缓推到她面前。
胡嫣萍说：“谢殿下。”
近侍们很懂事，关上门后离得远远的，再不敢站在屋檐下。
茶水凉得很快，谢清晏举杯品了品，胡嫣萍也跟着照做，轻抿一口后，说：“这是雪水吧...殿下真是雅致的人。”
“雅致？”谢清晏垂眸看了眼杯中碧水，自嘲一笑：“山水为上，江水为次，这末等的雪水，是为我这种见不到山，游不了江的王孙准备的。”
胡嫣萍语塞，不再多言。
“进府三年了吧。”
“回殿下，是的。”
“早上与你发气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谢清晏柔声问。
“妾...不敢奢求。”
“说说看。”
胡嫣萍犹豫片刻，见谢清晏神色温和，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妾的哥哥...常给妾写信来，说不适应南方的暑热，患了许多病症。”
“他是北人，去东南确实为难他了...宝林想如何呢？”
“妾想让他调回京师...随随便便当个小京卫，娶妻生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
“好啊。”谢清晏笑了笑，将她的茶杯满上，又说：“你死后，他就是千户了。”
胡嫣萍愣了愣，似乎在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一张脸慢慢变得僵硬，才裂出无边恐惧来。
“殿下！”她连忙跪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灵魂被抽走了，只剩一具从外到内都被冻结的躯壳。
方才那杯倒给她的茶水正烫着，谢清晏随手浇在她头上，她不敢躲也不敢叫，只是闭眼默默地承受，疼得连指甲都快握断。
“不用求我，也不用狡辩。”谢清晏淡淡地说：“我要你死，你就活不了。若你听话，你哥哥就是千户。反之...”
“妾...”胡嫣萍重重磕头，声音既悲戚又无奈：“妾听话。”
“好，那先说说你和司礼监那位大人，什么时候搭上线的。”
胡嫣萍微微一怔，回道：“未进府前。”
“他让你办什么？”
“他问妾一些政事，哪些官员出入府中，您和幸相一些动向...”胡嫣萍思索片刻，又说：“或者托人偷偷送妾些东西，都是昭昭的衣用，还有些小玩意儿...”
“府内还有谁是你的同党？”
“副总管...厨房管事，还有张良娣身边的贴身婢女，其余的就不知道了。”
谢清晏轻笑：“好啊，我父皇下的好棋。”
早在她不值一提时，谢常就在她身边插了许多不起眼的暗桩，也幸好她孤僻怪异，从不让人贴身时候，更不让人进她院中。
她怀疑过胡嫣萍，却一直没抓到马脚——今日才算想明白了。她刚到相府，就有宫中的人来传他们进宫，脚程跟得这么紧，如果不是她刚出发就有人往宫里通风报信，哪能这么快呢？
“殿下...妾有罪。”胡嫣萍膝行到她面前，眼里蓄着泪水，哭道：“但昭昭是冤枉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请您放过她...妾也从未对不起过小殿下，妾对他视如己出...”
“别怕，宝林。”谢清晏挑起她的下巴，笑道：“本宫说了啊，你听话，你哥哥就是千户。”
胡嫣萍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仿佛在与蛇对视：“...请殿下...吩咐。”
“虽然你是必死，但死法可以挑的，对吧？”
“听您安排...”
“明日是冬至，府中会设宴。给自己下毒，你会的吧？”谢清晏从书柜中翻出一个小木盒，轻轻地放在胡嫣萍手中：“毒发的时候有点痛，委屈你了。”
她语气轻快，到了胡嫣萍耳中却成了催命的符咒。
“妾...遵命...”胡嫣萍颤着手接过。
“看过戏吗？”谢清晏问。
“看过...”
“那就好办了，你呢...明天死前，就像戏里被毒死的好人一样，指着张良娣，怎么可怜怎么来，越惨越好。”
胡嫣萍猛地抬头：“您要妾陷害张良娣？”
她虽与张琦岚不和，却并不讨厌张琦岚，甚至羡慕她身上的天真烂漫随性自在。
谢清晏敛了敛眼睑，指尖揉了揉眉头：“别说的这么难听啊。你照做就好了，她哪有你哥哥重要？”
“妾，遵命。”胡嫣萍沉沉点头，认命似地苦笑：“殿下，您打算怎么处理昭昭？”
“当然是好好养着，本宫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不是吗？”
“您可以答应妾，将来不要拿她与司礼监那位大人做交易吗？”
谢清晏笑道：“宝林，你把自己的命想得太值钱了。”
“在您这样的人眼里，我们这些底层人是蝼蚁吧...”胡嫣萍自嘲道：“您想怎么踩死我们都行，贱命罢了...”
“我也是贱命一条啊...你当我过得多快活么。”谢清晏收了笑容，淡淡道：“民间传闻中，我很坏吧？”
“是。”
“幸相呢？”
“清白，贤良。”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