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世邈令人包了土豆来，再三嘱咐谢清晏好好处理后再成菜。谢清晏连连嗯了好几声，小声嘀咕了句婆婆妈妈，笑着缩回了马车。
马车再次前行，谢清晏离他越来越远，他在相府门前伫立良久，目送谢清晏远去，直到马车成为一个黑点。
“爷，靳大人候您许久了。”门房小厮在他身后低语道。
书房中，檀香袅袅，茶香幽幽，靳微靠在窗前，百无聊赖地喝着茶，见了幸世邈后缓缓坐正了身子。
“幸相让下官好等啊。”
案上有沏好的茶，他嘴上抱怨，手中却给幸世邈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幸世邈笑了笑，接过茶杯后放下：“来献殷勤？”
“您这话说的...也不算错。”靳微叹了口气，“不过是这几月与您和太子殿下走得远些罢了，殿下不明白我的用意就算了，您难道也不明白？”
“她还小，有些事她不懂。”幸世邈举起茶杯，浅浅地尝了一口。
“真的是冤枉。入阁的事，我是明面推脱了不假，朝中人人都觉得我靳微首鼠两端，左右摇摆。但我为的是...”
“我知道。”幸世邈淡淡道。
靳微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半年前，我就告诉过您袁锦爱惜他妹妹，跟谢清平走得越来越近...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
关于入阁人选的定夺，幸世邈并未明发书信询问袁锦的意见，但他也从未主动求职——很难说这是因为他料定了幸世邈会拔他入阁，还是他根本就无意与幸世邈走得太近。
“今儿早上，太子府的管事上我家来，说些什么皇长孙将来由我妹妹抚养，按理我这个舅舅该给些彩头。”靳微苦笑，“可我当时跟被雷劈了似的，明白过来太子殿下这是拉拢我呢...说到底，他也觉得我首鼠两端，想着改换门庭。我今日来您府上，就是为了向您说清楚。”
自己人是不需要笼络的，当你的上级试图以利益拉拢你时，实质上是在与你做交易，也相当于是把你排除在心腹以外。
“有些事我没对殿下说。”幸世邈将茶杯放下，“委屈你了。”
这三年来，谢清晏处理的政事越来越多，但有些事情幸世邈不会让她知道的，比如说袁锦可能有二心，比如说东南军队早就有哗变，又比如说谢常试着控制茶马市的关税。
有些事情，她知道与不知道，不会有什么区别，除了让本就战战兢兢的她更加害怕，一点用也没有。
“我妹妹都是他的人了，他何以觉得我会叛变？”靳微扶额，“罢了，先不论了，左右不过是大家心里想的不同。只是有一件事...幸相，我说出来您或许会不信，但您可以派遣校事去查证。”
“请说。”
“袁锦最近与谢清平走得越来越近，谢清平往他管的地方军中左插一个人，右插一个人。变动的职位不高，所以根本不需向上面奏报...您也不会知道。”
“这些我都知道。”幸世邈听了后并不意外。
“那您为什么不...”
幸世邈笑了笑：“他若是刻意瞒着我搞这些小动作，我又何必去挖根究底？”
某种程度来说，他对袁锦有信心——那年他刚当上首辅，北上替天子守国门，在冀州遇到了袁锦。那会袁锦瘦得跟个猴似的，却次次都冲在最前面，刀伤也好箭伤也好，只要手还在脚还在，他就永远在刀光剑影中一往无前。
他的斩首数总是很高，学了一手利落的割头术，却被上级偷了功劳，职位一直升不上去。
后来他把上级杀了，论罪当诛。军法斩首前，幸世邈问了他一句，为什么杀上级。
他说上级偷他功劳，没人替他做主，他不杀这厮，也永远升不上去，不如杀了解气。
幸世邈又问他，为什么次次冲锋跟不要命似的。
倒不是因为军中人少所以袁锦才显眼，而是他次次冲锋在军队最前面，让人不注意都难，一来二去，幸世邈便注意到了他。
袁锦哭了，他说他妹妹还在京中等他，不知沦落在哪个教坊司为奴为妓，他只有立了军功，才能回去找他妹妹。
想起往事，幸世邈不禁莞尔，他问靳微：“你和袁锦是...”
语调被刻意拉长，留出了暧昧的空间。
两人的关系，他心知肚明。本以为这对好叔侄能在官场中携手共进，眼下看来，却已有破裂的迹象了。
靳微低头：“是叔侄，世伯与世侄。”
“是吗？我倒是很少看你提起你父亲，靳老大人去年告职还乡，听说你连送都没去送一程。”
“我父亲只需要我功成名就,光宗耀祖，”靳微苦笑，“不需要我在他身边尽孝。”
“袁锦比他更像你家长。”幸世邈笑了笑，“当初你被污了功名，差点与仕途无缘，还是他大半夜急匆匆地来求我，说他侄儿脑子好使，身体不行，要是没了功名就只能去从军，一定会被蛮子砍成七八段的。”
靳微一怔，沉默半晌，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呆呆地点了点头。
“在他心里，你是和他妹妹一样重要的人。从你入仕起，在大事决策上，你站哪边他站哪边，你说什么他听什么。谁弹劾你，他就冲谁黑脸，跑来我这替你伸冤，说有人欺负你。”幸世邈替倒了一杯茶，淡淡道：“他很惯着你，不是吗？”
“殿下是我的学生，可我们对于有些事的处理上依旧意见相左...无条件相信你支持你的人，实在难得。他不懂大道理，他也不乐意分对错利弊——他只认你这个人。”
靳微的头越来越低，快要埋到膝盖上，仿佛幸世邈一走，他就会抱着自己哭一场。
幸世邈拍拍他的肩：“我相信他，希望你也相信他。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跟谢清平走得近不过是因为他心疼妹妹罢了。”
靳微抬起头，眼眶微红：“可我也担心妹妹...若他投靠谢清平，我们这一党人输了，我妹妹这个太子妃如何自处?”
“我说了，在他心里，你是和他妹妹一样重要的人。”幸世邈淡淡道：“他不会帮着我们将谢清平置于死地，反过来也不会帮着谢清平对付我们，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为难罢了。”
“我不是要为自己开脱，所以祸水东引，说起他来洗白自身...”
“我知道。”
“那为何对我说这些？”
“...你把该寄托在父亲身上的感情，寄托在袁锦身上了。小孩子都是这样的，长大了就开始批判自己父亲，看他处处不顺心，把他往坏了想。”幸世邈轻轻地笑了，“但是长大后，小孩子会后悔的——过去的每一句刻薄贬低，每一次质疑不屑，都成了利刃，密密麻麻地插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爱你的人的心上。”
“我与袁锦既是上下级，也是朋友。他家的小孩子...我也该帮忙教教。”
...
谢辞盈讨厌读书，更讨厌教他读书的人不是幸世邈。
老夫子白须长长，声音沧桑，满眼无奈地看着他：“小殿下，请问‘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是什么意思啊？”
“老师，等学生再想想。”谢辞盈低头盯着书本，上面的字看得他头晕眼花，脑中混沌一片。
他心心念念着幸世邈送的那只陶罐，正寻思待会和宿昭昭一起去听冬夜虫鸣。
老夫子咳嗽一声，用戒尺轻轻点了下他的头：“小殿下，您想了三炷香的时间了，再想都要睡着了吧。”
“啊...有那么久吗？”谢辞盈尴尬地挠了挠头。
“小殿下，请回答。今日再解三句经典，我们就歇着啦。”老夫子叹了口气，无奈自己手中的戒尺不过是假把式，面对如此调皮顽劣的学生打不得也骂不得。
“学生觉得吧...”谢辞盈低头盯着书，想从上面看出个洞来，“学生觉得吧，这句话不对。”
“哪不对？”老夫子大惊，岂有批判孔圣人的理？
“这句话本义是...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这才是聪明的。但学生以为这种做法并不聪明——承认错误，认清自己难道就是聪明了吗？难道不应该去改变吗？学生以为，这句话有自我安慰，糊弄自己的意思。”
老夫子笑了笑：“小殿下，您可知道为什么‘承认错误，认清自己’就已经很聪明了？”
“不知...”
“因为人通常喜欢审视别人，评判别人的对错，却难以看到自身的不足——就像鱼一辈子都不会看到自己的全貌。人是很难认清自己的。”
“就算如此，‘承认错误’又有什么难呢？”
老夫子笑意更甚：“这是世间最难的事。小殿下，您试想，要是您花了许多时间心血在一件事或者一个人身上，您还敢承认错误吗？”
谢辞盈沉吟道：“不会...”
“那就是了。承认错误就像是砍掉自己的手足，没有人会接受自己的付出白费。”
“老师，有个问题学生一直不明白。”
“请问。”
这还是任教一月以来，老夫子头一次被谢辞盈主动提问。
“《论语》说是要教化世人，佛家说要普渡众生，道家说要超脱凡俗，可他们的着作为何都写的这么...让人看不明白？都让人看不明白了，还要怎么懂呢？”谢辞盈皱眉道。
他从一年前就已开蒙，车水马龙似地换了许多个老师，同样的话被不同的人翻来覆去地念，再解出一般无二的文义，他不是不爱读书，他是不爱听老头子们念经。
“小殿下觉得这些书不够通俗，不能让人人都看得懂...可这些书本就不是为了人人都懂的。”
“为何？”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算人。”老夫子苦笑，“儒释道都说众生平等，不过是唬人的幌子罢了。小殿下，您和那些下人平等吗？”
“平等...”谢辞盈犹豫后，又摇了摇头：“不平等。”
“那就是了。民间多的是那种家产稀薄的穷人，除了他们的亲人，没人会把他们当人看了。”
“我阿爹说，那些普通人也是一条条命。”
老夫子自嘲一笑：“一条命？怀胎只需十月，十个月算什么？只够种两季麦子。在民间买一个女人，丰年十石谷，欠年六石谷，荒年一石谷。买回来再等上十个月，就能有个孩子。”
“再之后，这个孩子会慢慢长大帮忙务农，或者去市井中做些杂活，商压官削，忙碌半生攒下来的钱都不够小殿下您一顿餐食的开销。”
“小殿下，像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空闲去看书？这些书又有什么必要写的通俗，让这些人看得懂？”
谢辞盈反驳道：“他们可以看了书去参加科举，改变自己的命运。”
老夫子哈哈大笑：“小殿下啊，老朽是三十二年前的状元，熬了半辈子也不过是个七品小官。改变命运？若底层人都能翻身，那上层人又去压榨谁呢？科举...科举是个好东西，是这世上所有牢笼治世的法子集大成者。”
“科举有什么不好吗？”
“让奴隶不知道自己是奴隶，觉得自己有机会翻身做主人，可这群奴隶爬上去摇身一变成了半个主子之后，并不会拉其他人一把，而是会变本加厉地欺压...古今王朝最多不过三百年，症结就在此处了。”
换了许多个老师，谢辞盈终于从面前这位老夫子口中听到了些不一样的话，虽说残酷，却不虚伪。他冲老夫子拱了拱手，恭敬道：“老师...学生以后不再上课睡觉了，会跟您好好学习。”
“怎么如此认真了？”
“学生想让天下有更多的人。”
“很难。”老夫子苦笑：“老朽不可能常伴小殿下左右，您现在是开蒙，所以学儒释道，等大了....就要去学法家的治世之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