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若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和钟涛相识很多年了，早在上大学的时候，因为一篇征文刊载在对方的杂志上，再加上钟涛恰好是他的校友，一来二去，两个人便阴差阳错地结识了。
彼时杂志社也才初创，钟涛还是壮怀激烈的时候，对颜若驻外的想法是激赏不已，大力支持。
这也是颜若毕业后放弃了电视台和其他报刊的原因。
但这么些年过去了，当初创业的激情早已褪去，颜若勉力维持的驻外站点也到了坚持不下去的地步了。
颜若深知自己这位学长的为人，他确实是为了自己好，只不过杂志社惨淡经营，他的性格也变的谨小慎微起来。
站在钟涛的角度，实在犯不着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李维，冒着天大的风险和《体育周刊》这样的庞然大物对抗。
让颜若回国，自然是对颜若自己，也是对杂志社更好的选择。
换作几个星期前，已经心灰意冷的颜若，多半是会接受钟涛的建议的。
但现在不同了，和李维接触的这些天，他已经深深感受到了这个少年的不凡。
哪怕是在那些足坛巨星添油加醋的儿时轶事里，他也从没有听说过像李维这样的人物。
那个少年，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他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足球。每天清晨带着球跑去训练场，一整天的训练过后，回到家仍然在不停地练习。
就算是去酒吧打工的时候，吧台后面也都是他的球场。
而训练之后太过疲劳的时候，他放松的方式居然还是看比赛录像。
他生活中唯二与足球无关的消遣——姑且称之为消遣吧，或许就是做饭和学意大利语了。
但一大半的时候他都是在精心制作难以下咽的营养餐，其实多少也与足球有关吧。
至于学意大利语，听说似乎也是为将来可能去意大利踢球做的准备。
在那个家伙的生活里，足球似乎已经变得和呼吸一样自然而不可或缺了。
更为难得的是，那家伙骨子里从不掩饰他的饥渴，有着少年人的执着，却从不会因为眼前的成绩而停下脚步，永远冷静地规划自己的未来，又像是一个三十岁的中年人。
这样一个家伙如果也会失败的话，颜若觉得自己就再也不会相信梦想了。
在中国足球的漫漫黑夜里，颜若坚信，他已经找到了那唯一的光。
一番思索之后，他下定了决心。
“钟哥，你信我么？”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要是不相信你，当初会顶着社里的压力让你来英国吗？”
“那好，您听我说，”颜若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李维会成为世界级的球星，如果能在现在就和他打好关系，或许将来就能成为我们杂志社的转机。”
“而且，《体育周刊》的人因为个人恩怨打压报复一个有些大好前途的青年球员，这简直就是犯罪。作为一个记者的良知，也不允许我袖手旁观。”
“小颜呐，你能坚持原则，我是佩服的，”颜若的固执让钟涛有些头疼，语气也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但现实不是你坚持就能改变的，就算那个李维成了范智毅、孙纪海那种级别的球星，又怎样呢？即使是范和孙，难道就能对抗《体育周刊》了吗？”
“你误会了，钟哥，我不是说这个。”
“哎，这就对了，”钟涛以为颜若妥协了，“早些回国吧，社里等着给你接风洗尘呢。”
“不是，钟哥，我的意思不是说李维会成为范智毅、孙纪海那种级别的球星，”颜若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而是贝克汉姆、欧文那个层次的球星。”
“什么？”钟涛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你疯了吧？”
“我很清醒，钟哥，”颜若倒很平静，“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我也不是什么资深的球探，但我相信他，就像您相信我一样。”
“见鬼！我不管那个李维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钟涛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了，“我说相信你，是建立在你还能保持往日的判断力的基础上的，但现在，我必须得重新评估了。”
“钟哥，我知道，你不可能相信我的一面之词，我也不打算赘述李维有多难得，因为我相信你早晚会见识到的，”颜若有些无奈，不过他不打算在这方面说服对方，他还有另外的理由，在他看来，钟涛绝不会拒绝的理由，“我知道，这些年钟哥你维持杂志社这个摊子很不容易，你不想再冒什么无谓的风险。”
“但是杂志社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我们服软了，低头了，夹起尾巴做人，老老实实捡些大杂志社的剩饭剩菜过活，难道就能发展成什么样吗？”颜若提高了声量，“还不是像现在一样不温不火，甚至是入不敷出？”
“现在就有个机会摆在我们面前，《体育周刊》的人很明显是在公报私仇，颠倒黑白。我是没有证据，可我们也不需要和他们对簿公堂，只要把我的所见所闻发出来就够了，大家就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李维。”
“我们的声音当然不如《体育周刊》大，但到时候总还是会有不少还有着基本判断力的球迷会站在我们这边，形成舆论上的争论，借着他《体育周刊》的声势，我们的名声也一定能水涨船高。”
“而《体育周刊》那边呢？他们毕竟是做贼心虚，只要李维按照现在的势头发展，早晚有一天会戳破他们的阴谋。到那一天，谁赢谁输，还真不一定呢！”
“风险永远是和机遇并存的，和《体育周刊》这种盘根错节的大报社作对，当然有风险，可同样也是一种机遇啊！我们反正没有什么可输的了，干嘛不赌这一把呢？”
颜若一口气说完，电话那头，第一次陷入了沉默。
见对方长久没说话，颜若又加上了一把火：
“钟哥，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咱俩一块喝酒时说过的话，但我记得。我们说过，要改变中国足球，要给这个腐朽的、黑暗的、有如一滩死水般的环境带来点不一样的东西！”
“现在，我相信我找到了，李维就是那个能带来变化的人物。我相信他。”颜若坚定地说道，“钟哥，就算你不让我发这篇报道，我也会找其他途径，博客、贴吧、论坛或者其他纸媒什么的，我一定要告诉大家真实的李维是什么样的，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中国足球的希望，毁在周延那帮混蛋手里！”
颜若说完，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深长的呼吸声，接着便是钟涛的声音：
“颜若，我就信你这一回！跟他们干了！大不了就不干这行了，反正这劳什子主编当着也没啥意思。”
“你回去把这篇文章改改，立场还要再明确些，言辞还要再尖锐些，我要把这篇专访，变成对他们《体育周刊》宣战的檄文！”
颜若笑了，他就知道，钟哥终究还是那个钟哥。
“好！交给我了！”
※※※※※※
受到鼓舞的颜若，回去以后毫不犹豫，奋笔疾书，很快就改出了一篇更加犀利的文章出来。
不过，在发表之前，颜若还是先找了李维通气。
李维也是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名声在国内已经快臭不可闻了。
颜若原本以为，李维会怒不可遏，毕竟年轻人难免冲动，但李维的反应却让他大为惊讶，他竟然好像还很平静。
“颜哥，帮我在专访后面发一篇声明吧。”
“嗯？写什么？”
“大概意思就是说，对于针对本人的不实言论，本人将会考虑通过法律途径追责。”
“好。对了，我在国内也认识些律师朋友，需要帮忙吗？”
“不用，现在还不是时候，这就是吓唬他们一下而已。我可不想被这些事情牵扯什么精力，”李维的话语虽然平静，但仿佛每个字都带着相当的力量，“只要我在欧洲混出个样子，他们的言论就不攻自破了。到那时，才是我跟他们算旧账的时候！”
“你说的对，”对于李维的冷静，颜若相当钦佩，“但我担心，这些狗屁言论会对你的日常生活产生影响。”
“怎么会？他们难道还能越过大洋来骂我吗？”李维笑了笑，“再说了，我相信国内总会有明白人的，颜哥你这篇专访发出去，舆论总不会还是一边倒的。”
“好，看来我的担心有些多余了。李维，足球上的事颜哥帮不上你什么，但舆论这块阵地，我会帮你守好了！”
颜若的稿子，因为除了对李维的第一次专访以外，还包含后来又去索普阿克和比利酒吧时的所见所闻，内容很多，几乎占了《足球半月谈》一大半的篇幅。
于是，发到国内以后，钟涛当机立断，直接出了一版专刊，只刊印颜若的这篇专访，还像小报一样起了个看起来挺low但吸睛的标题——《独家揭秘！留洋新星李维的训练生活》。
专刊一出，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足球半月谈》杂志第一次出现了供不应求的情况，杂志社连续加印了三次，才勉强满足需求，这也让钟涛振奋不已，庆幸这步棋走对了。
虽然大体上《体育周刊》还是占着上风，但因为《足球半月谈》的稿件非常细致，条理清晰，完全没有像周延那篇报道一样含糊其辞的地方，倒是有不少球迷转而支持李维。在各大足球论坛和贴吧里，也出现了两极分化的情况。
“还真有人给李维洗地啊，看来肯定是富二代无疑了，说不定还是官二代呢！”
这是站《体育周刊》的。
“楼上的瞎啊，你看过《足球半月谈》那篇专访没有？人家写得详细多了，什么细节都有，哪像《体育周刊》那篇全是捕风捉影？很明显李维是被坑了，中国足球好不容易出了个好苗子，差点就被无良媒体毁了！”
这自然是站《足球半月谈》的。
“最喜欢看楼上狗咬狗了，中国的球员，谁特*么还关心啊？我还不如看乒乓球去！”
哦，这是路过打酱油的。
※※※※※※
而远在英国的周延，也受到了波及。
这天他接到了《体育周刊》足球板块主编的电话，这让他有些战战兢兢的，毕竟他并不是英国站点的负责人，对方算是他上级的上级，平时甚至都不会直接交流的。
“周延，《足球半月谈》这篇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和我们相差这么大？”主编没有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主编，他们拿到了李维的专访，专访里面的话很多是李维自己说的，当然是朝着他自己有利的方向。”
“哼！”对于下属的伎俩，精明的主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真的是这样吗？”
“我保证，主编，我写的报道绝对没有一句杜撰，都是真实的。”只不过有些地方不全，有些地方是主观感受罢了。当然，这话周延是不敢说的。
“最好是这样！”对方“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周延这才舒了一口气。
不过，主编哪里会不晓得他的心思？只是现在《体育周刊》已经是骑虎难下了，只能坚持到底，否则不是打自己脸吗？打这个电话来，也就是确认下周延不是个会在报道里留下把柄的蠢材而已。
而根深蒂固的《体育周刊》上层领导一出动，效果就不一样了。他们可是能够请动不少在足球圈有着相当影响力的人物，比如黄见翔、李乘鹏这次就都接受了他们的委托。
当然，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像网友那样互撕，说起话来还是相对委婉的。
比如黄见翔就表示：
“年轻球员有些傲气是好事，不过如果太过了就不好了。”
而李乘鹏则说：
“小球员长年训练，和社会接触的少，情商低一些也是正常的，我们还是要对他们宽容一些的。”
看上去都是中立的废话，但言外之意，两个人却是坐实了李维目中无人的行径。
这些家伙一出招，也是让《体育周刊》再次稍稍占了上风。
而《足球半月谈》这边就没有可以抗衡的人脉了，只有一个作为李维恩师的徐指导，主动站出来为自己的弟子发话了：
“李维是我带出来的，这个小家伙勤奋、独立、自强，绝不是那篇报道里面说的那样。”
不过，因为是师徒的关系，让徐指导说的话没有太多说服力。
至于李维附在专访后的追责声明，所有人都是一笑了之：
就算你成了国家队主力，又能拿《体育周刊》怎么样呢？
中国球员的名声，早就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