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夕亚的描述里，他的师父，是个极具威严仿若天神的老人，我见到的，却不是他说的模样。
第一次见到这位一手创办紫霄观的掌门人，我在后厨引火，灰头土脸从柴火间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银发飘飞的老人，立在门口。
我被烟火呛得直咳嗽，双眼眯了烟灰，看不清他的脸，大声喊道，“老人家，你快出去，这里烟大。”
老人向旁边侧了侧身，不知从哪里卷来一阵风，顷刻便把屋中的烟气吹走了大半。随即老人走到后面，挪开了一个高大的柜子，后面竟然有一扇尘封的窗子。几下推开以后，屋中登时气流畅通，所有的烟尘消失殆尽，我手中的柴火“呼”地一下着起火来，吓得我一哆嗦，柴火脱手，飞向老人。
我吓得合身扑向他，一手去拨柴火，一手将他推在一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有修为的人。
慌乱的我衣衫被火苗舔到，右边袖子顿时着起来。
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火，怔怔地站在原地看那越烧越旺的袖子。老人不知从哪里寻了一块长布，奋力抽打，只几下，袖子上的火灭了，零星的火点突然爆燃，随即湮灭。
“这么怕火，还跑来推我。”
“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刚才的惊吓尚未过去，心中的惊惧仍旧在怀。我仿佛从小就没有触碰过火，关于它的记忆，异常模糊。
“你不怕么？”
我看着被烧坏的袖子，和烫起了水泡的肌肤，才觉有些后怕。
“怕啊！”
“那你为什么救我？”
“我……没想那么多。”
我确实没想那么多。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多少人，更没和多少人说过话，他站在我面前，我潜意识地就不希望他被烧到，仅此而已。
面前的老人哈哈大笑，捋着胡子赞许地看着我，“没想那么多，就要救人，嗯，人心向善，孺子可教。”
“这里又是灰又是火，你快出去吧。哦，你是不是饿了，我刚做好的糯米糕，你尝尝。”
那是我为夕亚做的，做了好多。我打开盒子递给他，他侧头看看，伸出舌头添了一圈嘴唇，只把眼睛看着我，指指里面，“这个，好吃么？”
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他真的拿了一块，吃到几乎把手指都吮掉了，我笑弯了腰，把盒子放在他面前，想着他可能是山中做粗活的老人，太久没吃到什么好东西了。“你吃吧，我再做一点。”
炉中的火烧得正旺，我又添了把柴火，便在桌案间忙活起来，剩下的糯米，足够再做这些。
于是，那个阳光普照的下午，一个女子在厨房忙活着做糕饼，一位老人坐在门槛上抱着盒子吃刚出锅的糯米糕，两人的脸上都是烟灰，却笑着聊天。阳光洒进屋中，把烟尘土灰照得明明白白的，就像摊在桌面上的人心，坦诚相待，纵有瑕疵，亦无改光明。
他问了我很多关于我的话题，我却大部分都回答“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我的出身、我的来历、我的父母，更不知道我的家族、我的真元和我要走的路。
他没有再多问，只是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东拼西凑学了些修为在身，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不知道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更不知道，自己的修为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我就每日到处乱晃。直到有一天，我路过一片坟地，那时天已擦黑，又是荒郊野外，地势低洼，正是阴气聚集的地方。我仗着自己是修真之人，年轻气盛，没有退缩之意。当我迈入坟地的时候，天际的光芒突然被吞噬了一般，四周突然黑了下来。我感到脊背后面一阵发凉……”
不自禁地瞟了一眼外面强盛的阳光，我的心安分下来。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惧怕的表情，咬了一口糯米糕，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只有微微眯起的眼睛，透漏着回忆的味道。
“饶是我当年胆大，此时也不禁毛骨悚然，只想拔腿回撤。”
我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追问一句，“那你回去了吗？”
“没有。”老人“哈哈”一笑，“如果回去了，可就没有今天的我了。丫头，再给我一块糯米糕，我讲给你听。”
摊开的食盒里，糕屑零星点点，所有的糯米糕都被吃了个干净，我惊了一跳，赶紧走过去查看，却不见一块整糕。他见我翻看那食盒，笑道，“傻丫头，都被我吃完了，怎么？舍不得？”
“不就是几块糕么，有什么舍不得。这里还有一锅。”
“那敢情好，记得你欠我的糕。”
老人滑稽的模样让我忍俊不禁，“老人家，就算我的糯米糕好吃，也不能多吃，消化不好。要不，我欠你的当做枣泥糕吧。”
“换个口味，也好！这么说，丫头是想听故事咯？”
我笑着点头，把整理好的糯米糕上笼去蒸，然后同他一起坐在门槛上，听他讲当年的故事。
那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他踏入了那片坟地，便不能再回头。他听到一个妇人的哭声，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丫头啊，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我从没有去过坟地，更没有遇到过他说的诡异场景，不过我想，这世间没有什么难得倒我，于是我头一扬，秀发飘飞在阳光下，“我的修为，那些鬼怪还伤我不得！”
老人又笑了起来，“小小孩子，口气倒不小。”
“不过里面的哭声，恐怕不是什么妇人吧？”
有些诧异地看看我，老人点点头，“丫头有些见识，单凭我说的这几句就知道不是普通妇人。”他的声调严肃起来，“那是个修炼百年已得人声的鬼骨，机缘巧合，得修天道。但我当年并不知道，只循声而去，便看到了它。当我知道被骗了的时候，已经晚了。以我的修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就在要被他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天空劈下一道利闪，那幻化成血盆大口的鬼骨只哀嚎一声，便烟消云散，散开的点点鬼火飘落大地。那一刻，我死中得活，庆幸不已。”
“然后你就遇到了异人，随他学习修真？”
“丫头好聪明！”老人看过来的眼神已有敬意，我只笑笑，对于故事的热爱，让我对这些事情早已能推断结局。
但我只能推断结局，却不能左右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