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欢脸上的表情是沉郁的。
她阖着眼，因为年迈而发福的眼睑下是一团肥肉，越发衬得一双眼睛成了一条缝，只透出些微弱的光，让人看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杨西文算是沈婧的长辈，比她还大上十岁左右，可是看起来却年轻多了。
干干净净的深蓝色夹袄，笔直顺条没有褶皱的黑色条纹布裤子。
黑白交杂却梳得整整齐齐露出光滑脑门的头发，脸上一直保持着分毫不变的微笑，看起来精神又和蔼，只是鼻梁上黑框眼镜后面的那一双眼睛，却写满了呆滞。
穿着咖啡色紧身毛衣的妙龄少女端着两杯茶过来了。
一杯放在宴欢的跟前，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茶杯的边缘，略带歉意的道：“沈阿姨，我爷爷很早之前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虽然看起来比平常人还要精神一点，可是思维什么的都跟不上了，跟他讲话，他也听不大懂，更不会回应……恐怕没办法告诉您任何东西！”
宴欢抬了抬眸子，看着五官端正，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少女，扯动嘴角笑了笑，“你把你爷爷照顾的很好……杨教授看起来……比我还年轻，”宴欢摊了摊手：“岁月不饶人，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你也不用太过伤怀自责，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也许杨教授这个样子，反而是件好事呢？”
那少女愕然。
本来已经打定了主意的她实在忍不住，扬起脸看着宴欢，顿了半响，言不由衷起来：“沈阿姨……我爷爷年纪大了，得了这个老年痴呆也是……是……没办法的事，我是小辈，自然什么都不求，只求爷爷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宴欢颔首：“你爷爷是个好人，会有好报的。”
她对着宴欢看了又看，只觉得她平静的目光中有着难言难画的犀利，让人无所遁形，她张了张嘴，喉咙里涩涩的：“是的……沈阿姨，你大老远的跑这一趟，又问了那么多人，才找到这里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谁知道我们家又一点忙都帮不上……你家里的事情我多多少少从爷爷那里听了些，所以……所以……”
她坐立难安起来，摩挲着杯子的手指速度加快了许多，来来回回的犹豫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她才像是下定决心了一样，打开茶几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阿姨，这些钱就当是孝敬您喝茶的钱了！您一定要收下！”
宴欢淡淡的打量着被拉开的抽屉，又把目光转到了那鼓起的信封上。
看来，杨家是早就知道她要来！
并且不打算趟这一趟浑水，把打发她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她收回目光，规规矩矩的坐直了身子：“你知道……有句话叫作，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吗？”
陡然间，有种不可言喻的贵气和压迫感扑面而来，少女握着茶杯的手忍不住抖了抖，杯子里上好的锡兰红茶泼在白色花纹的桌布上，一团淡红色的茶渍在上面氤氲开来，顿时芳香四溢。
这次轮到她垂下目光，不敢与宴欢对视。
“我女儿当年，也是你这般花一样的年纪……”宴欢的语气淡淡的，“要不是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她也不会在轮椅上一坐就是几十年，哪怕睁开了眼，也瞧不见我，瞧不见那些害她变成这样的凶手们，更瞧不见他们这三十年来的肆意辉煌的人生……”
“我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是这样说的。”
“说，沈如有什么可怜的，起码，她没有任何感觉……而凶手呢，却被人指责谩骂了整整三十年，每天都活在别人的谴责中，任是怎么样的罪过也该赎清了重头来过……”越是轻描淡写的叙述，带来的浓浓悲伤感就越能打动人心，宴欢一向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就是歇斯底里，她叙述的很平淡，很平静，就像是一个旁观者那样：“是这样吗？也许是的吧。”
“毕竟沈如，是真的没了丝毫感觉……当年在血液里堆积凝聚的铊离子早就将沈如的神经系统毁灭的一丝都不剩，她连自己是个人都感受不到，更何况痛苦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呵呵，也的确是难为了当年下毒的凶手们，到现在还……活在谴责和愧疚中……”
那少女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好似这样，她就可以不用想、不用听、不用面对了一样。
宴欢微微勾起嘴角，看向了轮椅上的杨西文教授，盯着他那呆滞的目光看了半响，站起身子，向那少女告别：“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些……这三十年来，过得太慢太慢，又太忙太忙……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谢谢你！”
看着宴欢颤巍巍的拖着不甚便利的步子，艰难的起身，她脑海里就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她在爷爷的单位跑来跑去，被人挤兑来挤兑去，恶语相向的折腾来，折腾去，却不肯放弃，一个人一个人的问出了他们家的地址，跑到这里来……忽然间就眼眶一热，她刷的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顾礼仪的、歪着身子，拉住了宴欢：“沈阿姨！请你等一等！”
宴欢回过头，看着她。
“我爷爷虽然这样了，但是他……一直有写病历和日记的习惯……阿姨你要是不嫌麻烦的话，就请到书房去，我帮您一起找找爷爷当年的随笔……”
宴欢看着她的目光中就充满了感激。
跟在杨西文的孙女身后，走进了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更像一个小型的图书馆，一架又一架的格子书架上摆满了书，按照年份，一格一格的排列开来，清晰又简明。
宴欢在里面穿梭了两圈，很快就找到了对应的年份和事件。
从书架里把它抽出来，翻开，入目，是俊秀飘逸、笔力遒劲的行书，写得很是漂亮，让人眼前一亮，是日记的形式，所以，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口吻。
读起来，很有代入感。
看着看着，宴欢的眼睛便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