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有了谢建军带回来的‘红灯’牌收音机，谢听渊会调到固定频道，当单田芳老先生那沙哑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从喇叭里传出来，说到‘隋唐英雄’、‘水浒豪杰’时，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
老人们摇着蒲扇，眯着眼睛听得入神；孩子们托着腮帮子，随着情节起伏时而瞪大眼睛，时而咯咯直笑。
评书播了约莫半小时，结束时那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引得树下响起一片意犹未尽的叹息。
随即，人群轰地一下活泛起来。
“我的老天爷，这匣子可真神了，跟真人说书一模一样哩。”
“没想到我们村里都有收音机了，我去前进村的时候看见过，听说得要六七十呢，谢小子倒也舍得给小渊买这么贵重的玩意儿。”
“秦琼后来咋样了，那黄骠马真卖了？”
评书一结束，借书的队伍就排得更长了。
大家都想从那些泛黄的书页里，找到更多英雄好汉的故事，再加上南边带回来的不少都是新书，就连那些平常只关心地里庄稼的大人们，也成了枣树下的常客。
李素梅来借书的时候正是冬至，她捏着两分钱手心捂得有些潮乎乎的，脸蛋被寒风刮得微红，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摊位上那些书，转头看见旁边坐在小凳上整理书的人时，忍不住欢喜地跑上前，凑到谢听渊身边。
“小渊哥，你啥时候回来的？”
谢听渊原本还在奇怪这些天怎么都没见到李素梅，现在看见十岁的小女孩穿着件半旧地红格子棉袄，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袖口还细心地缝了圈同色的布边，倒是笑了起来，“是小梅啊，我回来都快一个月啦，这些天咋没见你在村里？”
“上个月我姥姥生病了，我就在前进村住了段时间陪她，昨天刚回来听说这儿有收音机讲评书，借书还便宜就来看看。”
说话间，李素梅的注意力又被摊位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书皮吸引，声音里还带着点雀跃，“小渊哥，我听铁蛋说你们这儿书可多了，没想到你也在这儿帮忙。”
“哈哈小梅，小渊可不是帮忙的，书摊全靠他才支起来哩。”李桃花忍不住调侃起来。
李素梅一听，眼睛里弯成了月牙儿，冻得微红的鼻尖都跟着皱了皱，她清脆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和钦佩，“真的呀，小渊哥，你可真厉害！”
这番心直口快的称赞，倒是让旁边几个看书的大人也跟着笑起来。
还有人搭话道：“是哩，小渊跟他爸一样，都脑子灵活可聪明了。”
谢听渊被夸的有些脸热，连忙摆摆手道：“可别听我姐乱说，这都是我爸从南边带回来的，平时多亏桃花姐管着呢，我都只能在旁边摆摆书。”
“那也很厉害啦。”李素梅一碗水端平，不忘转过头夸起李桃花来，“桃花姐，你真能干，能把这些账记得这么清楚，写字还这么漂亮。”
没人会不喜欢被夸，李桃花听到这话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利落地把垂到颊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声音爽朗，“小梅你这嘴儿也忒甜，我就是记个账，有啥厉害的，不过你夸的我心里可真舒坦。”
“小梅，那我嘞那我嘞！”
声音是从桌子底下传来的，李志强原本趴在地上修桌腿呢，听见上面交谈的话压根忍不住，立马就钻了出来，此时手上头上都沾着些灰，看起来脏兮兮的，却满脸写着‘快夸我’。
李素梅被他这冷不丁冒出来的模样逗得扑哧一笑，眉眼弯弯，很给面子的说道：“志强个你也厉害呀，我看见了，你在修桌子呀，手可真巧，有你修桌子那肯定稳当多了。”
“那是！”李志强感觉自己腰板都不自觉挺直了，压根忘记这桌子腿是被他自己给撞坏的，还用袖子抹了把鼻尖，有些得意道，“我这一出手，那肯定——”
结果话还没说完，手里的小榔头刚好磕在扶着桌腿的手上。
“哎哟喂！”李志强疼得原地蹦了一下，攥着手指头直吸凉气，刚才那副得意劲儿瞬间烟消云散。
李桃花被弟弟这副模样逗得前仰后合，“咋回事啊强子，才刚夸完你就现原形了。”
谢听渊也觉得有点好笑，但还是赶紧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快让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都说这世间炎凉，我也只当是风刀霜剑把颗心都冻成了冰碴子，偏你这会子送来这暖手炉……”李志强捏着嗓子，整个人故意又往谢听渊身上歪了歪，还作势要用手去抹并不存在的眼泪。
他比谢听渊大几个月，体型壮硕了一圈，看起来就是只肉嘟嘟的大鹏鸟，这一靠差点没把谢听渊给带个趔趄。
“哎，哎，哥，你好好说话，沉死了！”谢听渊只觉得好笑，忍不住伸手推了推李志强。
“我偏不！”李志强耍起宝来，眉毛一挑，继续拿腔拿调，“到底是小渊会疼人，还晓得看看我伤了没有，呜呜呜……”
旁边还坐着不少人看书呢，此时听见这动静都快笑死了。
大娘嗑着自己炒的南瓜子笑道：“强子这调调，倒是和前两天收音机里放的戏曲频道里，被抢了绣球的娇小姐有得一拼。”
“哈哈，他呀打小儿就是个活宝，逗得很嘞。”
见之前的事情被揭过，李志强才心满意足地站直身体，拍了拍手上的灰，嘿嘿一笑，恢复了平常那副有点憨的模样，“咋样，我这学得像不像？”
“像，太像了，改明儿我就让阿爷给你送去杂耍班，你在这儿啊都屈才了。”李桃花一边笑骂，一边用账本轻轻拍了下弟弟的胳膊。
“可别。”李志强立马垮了脸，做出讨饶的姿势，“姐，我错了还不成嘛，杂耍班那不得天天翻跟，我这身板，翻一个能跟球似得滚出二里地去。”
他夸张地比划着，又惹得众人一阵笑。
李素梅被逗得咯咯直笑，好不容易笑完了将两分钱递给李桃花，换了本《西游记故事（猪八戒出家）》，小心翼翼捧在手里，这是八一年刚出版小人画，一共有十册。
“小梅，你喜欢看这个啊？”李桃花边在账本上登记边问。
“我哥他们得帮家里干活都没空来看，前两天还念叨呢，正好姥姥给了我零花钱，晚上就让大哥念给家里人听。”说着，又忍不住轻轻摩挲着簇新的书皮，欢欢喜喜告别了三人往家方向走去。
待到暮色四合，最后的几缕天光也被吞噬。
书摊前的人群彻底散去，李桃花利落地清点着木匣里零零碎碎的毛票和硬币，李志强已经把桌凳都归置妥当，正拿着块破布使劲擦自己手上的灰，谢听渊则将收音机拔掉电源线，小心收进布套。
李晓红和李有田刚好走到枣树下，帮着三个孩子一起收拾东西结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