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慕容垂父子诸人离开后,虽然苻坚对慕容垂主动接纳、放弃兵权的行动感动不已,但秦军中的其余诸人,却对慕容垂忌惮已久,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寒风如刀,刮过河北平原枯黄的草甸,卷起阵阵黄土,打在脸上生疼。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了一片凄厉的赤红,也映照着一行风尘仆仆的骑士。
慕容农勒住马缰,眯起眼望向远处那道在暮色中蜿蜒如黑色巨蟒的漳水。河水湍急,奔流之声在寂静的旷野中显得格外刺耳。
“农弟,看什么如此出神?”身旁传来兄长慕容宝的声音。慕容宝比慕容农年长七岁,此刻眉宇间没有任何战败的担忧,反而满是憧憬,“过了漳水,便是邺城地界了,回到故土,父亲必能重振我大燕雄风!”
慕容农收回目光,对着兄长微微点头,却没有接话。虽说他比慕容宝更有信心,但此刻却不敢大意,大业未成之前,任何一点小的失误,都有可能功败垂成。
队伍继续前行,目标是前方那座横跨漳水的石桥。那是通往邺城的必经之路。
距离石桥还有一里多地,慕容农的眉头越皱越紧。
太安静了。
桥身古朴,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桥下的水流声似乎被某种东西压抑了,不如上游那般响亮。时值冬季,岸边芦苇早已枯败,但靠近桥墩的那一片,倒伏的形状却显得有些……凌乱,不像是全然自然的风吹所致。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试图捕捉更多细节。风中除了土腥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金属摩擦和人体长时间潜伏后特有的、微弱的酸腐气息?很淡,几乎被河水的气味掩盖,但他常年习武,感官远比常人敏锐。
他的心猛地一沉。
“父亲。”慕容农催马赶上几步,来到慕容垂身侧,声音压得极低,仅容父子二人听闻。
慕容垂侧过头,古井无波的眼神扫过儿子,带着询问。
“桥下有埋伏。”慕容农言简意赅,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座看似平静的石桥,“您看桥下阴影,过于浓重,水纹有异。风中……有铁锈和汗味。”
慕容垂握着马缰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是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在听取儿子寻常的汇报。但他那双经历过无数风浪的眼睛,再次望向石桥时,已然带上了冰冷的审视。
“多少人?”慕容垂的声音低沉平稳。
“无法确定,但绝不会少。足以截断桥面,进行突袭。”慕容农快速回答,手心微微沁出冷汗。若是方才毫无防备地踏上桥面,前后夹击之下,任他们父子多么武勇,但双拳难敌四手。
慕容宝见父亲与弟弟低声交谈,队伍速度放缓,有些不解地凑过来:“父亲,为何停下?天色将晚,需尽快过河安营。”
慕容垂没有理会他,目光扫过四周地形,最终落在下游不远处一片河滩地上,那里生长着茂密的枯槁芦苇丛。他猛地抬手,止住整个队伍。
“传令,后队变前队,沿河岸向下游移动,至凉马台旧址。”慕容垂的命令清晰而果断,没有丝毫犹豫。
“父亲?”慕容宝愕然。
“执行军令!”慕容垂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队伍虽感疑惑,但听到慕容垂的命令后,立刻开始转向。动作间难免带起声响,扬起更多尘土。慕容农紧跟在父亲身边,眼角余光死死盯住那座石桥。他感觉桥下的阴影似乎蠕动了一下,仿佛潜伏的毒蛇被惊扰,但最终,并没有人冲出来。
看来,埋伏者没有得到明确的信号,或者见他们突然转向,措手不及,不敢轻举妄动。这短暂的沉默,给了他们一线生机。
凉马台,一处废弃的渡口,河面在此处略显宽阔,水流也相对平缓了些。但时值冬季,河水冰冷刺骨,涉渡绝无可能。
“就地取材,扎制草筏,速速渡河!”慕容垂下令,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传出老远。
没有时间犹豫,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砍伐岸边干枯的芦苇,收集韧性较好的藤蔓,利用随身携带的绳索,甚至撕下衣襟,投入到制作渡河工具的任务中。
慕容农亲自带头,他动作麻利,将大捆大捆的芦苇捆扎结实,又指挥着将几架简陋的马车拆解,用木板加固关键部位。
对岸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也许桥下的伏兵已经反应过来,正在向这边包抄。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他不断抬头望向他们来的方向,耳朵竖起,捕捉着任何可能代表追兵接近的声响——马蹄声、脚步声,或者弓弦拉动的声音。
“父亲,第一批筏子好了!”慕容宝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污,喘着气报告。
慕容垂看向慕容农,用眼神询问。
慕容农仔细检查了最前面的几个草筏,用力拉扯捆扎处,确认牢固后,重重点头:“可以一试。”
“库勾,你带精锐先行渡河,在对岸建立警戒。”慕容垂下令,“恶奴,随我断后。”
慕容宝小字库勾,慕容农小字恶奴,当然,也只有他们的父亲,也能如此称呼他们。
慕容宝领命,率先跳上一个稍大的草筏,几名健卒手持长竿,奋力向对岸撑去。草筏在湍急的河水中起伏不定,看得岸上的人心惊肉跳。好在河面不算太宽,不多时,对岸传来了安全的信号。
一批又一批的人马开始渡河,过程缓慢而煎熬。
慕容农和父亲慕容垂是最后一批登上草筏的。长竿撑入河底,草筏晃晃悠悠地离开河岸,向着对岸那点点篝火的光亮驶去。
而与此同时,埋伏在桥下的刀斧手也等来了命令,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慕容垂等人离去。
探子回报之后,埋伏这一切的秦国重臣、尚书右仆射权翼感慨道:“天王当初不听王景略之言,如今又枉顾老臣之乱,纵容慕容垂父子,我等迟早要死在慕容垂父子手上。”
权翼虽然有所安排,但被慕容农看穿,家中部曲不知变通,没敢动手,最终错失良机。
而慕容垂、慕容农等人却不知道他们的谨慎,躲过了一场大危机。
数日之后,十二月,邺城。
相比之前漳水边的仓皇,此时的慕容垂一行,虽然依旧算不上声势浩大,但经历了一路的收拢旧部、安抚人心,队伍已然壮大了不少。
邺城城外,气氛微妙。
苻丕亲自出迎,旌旗招展,甲胄鲜明。
当晚,驿馆之内。
“大王。”幕僚赵秋情绪激动,压低声音道,“苻丕此来,护卫虽众,却并非无隙可乘。此乃天赐良机!若能于席间掷杯为号,擒杀苻丕,则邺城群龙无首,我军可趁势拿下邺城,以此为根基,大业可成。”
烛火摇曳,映照着慕容垂刚毅的面容。他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杀苻丕,夺邺城,听起来确实诱人。
他仿佛能看到曾经的故都再次插上大燕的旗帜。
慕容农侍立在父亲身侧,没有立刻发言。他观察着父亲的神色,知道父亲内心必然有所动摇。但他更清楚现在的局势。他上前一步,声音沉稳:“赵先生之言,虽是为我慕容氏着想,但时机未到。”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慕容农继续道:“苻丕虽忌惮父亲,但目前并无公开撕破脸的举动。我等初至河北,根基未稳,旧部尚未完全归心,各方势力仍在观望。若此时擅杀苻丕,虽得邺城,却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关中苻坚虽败,余威尚存,河北其他豪强,丁零、匈奴,皆虎视眈眈。我等率先弑主,必授人以柄,恐招致四方围攻,届时局面恐难以收拾。”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冲动带来的短暂爽快,与可能引发的连锁灾难,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慕容垂敲击案几的手指停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恶奴看得透彻。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赵秋之谋,急于一时。恶奴所言,方是长久之计。苻丕,现在不能杀。”
他需要时间,需要积蓄力量,需要在道义上站稳脚跟。
而与此同时,邺城之内,苻丕的行宫中,同样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论。
“慕容垂,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王,当趁其立足未稳,于宴席间设伏杀之,以绝后患!”有将领慷慨陈词。
苻丕面露犹豫,杀心已动。慕容垂的声望和能力,就像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这时,侍郎姜让出列,躬身劝谏:“殿下,不可!慕容垂确有异志,但反形未着,未有公开叛逆之举。何况,慕容垂主动放弃兵权,护送陛下。贸然诛杀慕容垂,非但失却臣子之义,更会寒了天下人之心。届时,陛下得知,也会不满?不如以礼相待,待以上宾,但同时严加防备,密布卫兵监视。如此,既全礼节,又不失防备,方为上策。”
姜让的话,说到了苻丕的心坎里。相较于其他,他更加忌惮慕容垂在苻坚心目中的形象,不敢出手,免得父亲责怪。
苻丕长长吐出一口气,眼中的杀意渐渐褪去:“姜侍郎之言甚善。便依此计行事。”
于是,一场看似宾主尽欢的宴会如期举行。觥筹交错之间,慕容垂谈笑自若,苻丕热情招待。但在笑容之下,是彼此心照不宣的警惕与算计。
慕容垂的侍卫被“礼貌”地隔开,驿馆周围多了不少“巡逻”的士兵。
宴会散去,慕容农跟随父亲回到被严密“保护”起来的驿馆。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那些影影绰绰的巡逻士兵的身影,心中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