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行的坡道比预想中更长,更曲折。浓雾不仅遮挡视线,似乎还具有某种干扰感知的特性。即使近在咫尺的队友,身影也时常模糊,脚步声在潮湿的岩壁间回荡,变得扭曲而遥远,难以判断距离和方向。
我们保持着紧密的队形:孙启明和秦薇在前,依靠数据板上残存的地形数据和秦薇的方向感探路;赵毅和李锐断后,警惕后方;我和程野在中间。
脚下的“地面”早已不是纯粹的岩石和土壤。破碎的、锈蚀严重的金属板、扭曲的管道、无法辨认原本形态的机械残骸,与暗红色的泥土、灰白色的菌类增生体混合在一起,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或湿滑的噗嗤声。空气潮湿闷热,带着浓重的铁锈、机油腐败和那种甜腻腐臭的混合气味,呼吸都变得粘滞起来。
灰域侵蚀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实与灰域的界限模糊不清,规则的扭曲无处不在。
行进了大约一个小时,坡度稍缓,我们似乎来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台”。雾气略淡,能勉强看出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半天然半人工的洞穴内部,或者说是峡谷山体上一个巨大的凹陷处。地面上堆叠着更多、更庞大的工业废墟:锈穿了的储罐骨架、倒塌的桁架、半埋入地下的、像是反应釜或大型锅炉的残骸。一些废墟上,还残留着模糊不清的旧时代标识和编码。
“这里……像是某个旧时代的秘密工业基地或研究所遗址。”秦薇打着手电,仔细辨认着一块歪斜金属牌上的字迹,“编码格式……不属于公开记录的任何大型企业或已知军方项目。可能是‘灾变前’某个小国或私人机构的秘密项目。”
“怪不得净界学会对这里感兴趣。”孙启明观察着周围,“这些废墟本身,可能就蕴含着扭曲的规则和未消散的强烈情绪,是滋生诡异和进行某些‘实验’的温床。”
程野从我身边走过,停在一个几乎被锈蚀和增生体完全覆盖的、球形的巨大金属容器前。他伸出手,指尖没有触碰,只是悬停在锈迹斑斑的表面上方几厘米处。
“……痛苦。”他闭上眼,意念传来,带着一丝压抑,“很多……绝望的痛苦。被封闭……被转化……被遗弃。这里……发生过很不好的事情。”
他的感知总能触及那些无形却沉重的“残响”。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仿佛金属薄片震颤的“嗡”声,从废墟深处传来。不是通过空气,更像是直接作用在人的骨骼和脑髓上。
“什么声音?”赵毅立刻举起脉冲步枪。
嗡鸣声没有停止,反而开始有规律地起伏,时而尖锐,时而低沉,并渐渐交织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诡异韵律的“调子”。那调子初听杂乱,但仔细分辨,里面似乎夹杂着细微的、失真严重的人声片段——哭泣、呓语、疯狂的嚎叫、绝望的祈祷……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在废墟和岩壁间回荡、叠加,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存在,正围在我们周围,用它们扭曲的方式“歌唱”或“哀嚎”。
“是‘回声’!”秦薇脸色一变,快速操作数据板,“高浓度规则扭曲区域,有时会记录下过去强烈的情感或事件波动,在特定条件下‘播放’出来!这些声音可能带有精神污染!封闭听觉效果有限,它会直接共鸣意识!”
她的话音刚落,那诡异的“回声”骤然加强!我感觉到脑袋里像被塞进了一团生锈的钢丝球,无数尖锐的噪音和扭曲的情绪碎片疯狂冲刷着我的意识。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重叠,废墟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
李锐闷哼一声,半跪在地,用力捂住耳朵,但显然无济于事。赵毅也是身形摇晃,步枪枪口都无法端稳。孙启明和秦薇虽然还能站立,但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起。
程野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松开我的手,向前踏出一步,面对着嗡鸣声最密集的方向。
他没有尝试去“听”,而是将自身的感知完全放开,不是对抗那些混乱的“回声”,而是……融入?不,更像是用一种更高层次的、带着秩序力量的“倾听”,去梳理、去辨析那些噪音中隐藏的“规则轨迹”。
他体内的能量开始流动,这一次不是攻击性的爆发,而是一种柔和的、如同水波荡漾的扩散。四块“定序之核”碎片发出微弱但稳定的共鸣,在他周围形成一个无形的、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场”。
在这个“场”内,那些疯狂嘈杂的“回声”仿佛被过滤、被解析。刺耳的噪音减弱了,那些失真的人声片段,竟然开始变得相对清晰,虽然依旧破碎,但能勉强拼凑出一些信息:
“……实验体……稳定性……突破临界……”
“……能量过载……容器破裂……阻止它……”
“……不……不要过来……啊啊啊——!”
“……为了净化……为了新世界……必要的牺牲……”
“……门……它醒了……它在看着我们……”
断断续续的词汇,夹杂着极端的恐惧、疯狂、偏执和绝望。描绘出的,是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这个废墟,曾经进行着某种危险的、涉及能量和“门”的实验,最终失控,造成了大量伤亡和痛苦。而净界学会那套“净化”与“牺牲”的理论,似乎在那时就已经有了雏形。
程野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身体微微颤抖。主动去解析如此庞大而混乱的“回声”,对他的负担极大。但他坚持着,试图从这些破碎的信息中,找到更有价值的线索,或者……安抚这些痛苦的残响。
他的意念场缓缓变化,带上了一丝抚慰的意味,如同黑暗中一缕微弱但坚定的烛光,试图照亮这些被遗忘在时间与规则夹缝中的痛苦灵魂。
奇迹般地,那狂暴的“回声”逐渐平息下来。尖锐的嗡鸣减弱,扭曲的呓语变得低沉,最终化作风吹过废墟缝隙般的呜咽,然后渐渐消散。
程野身体一晃,我赶紧上前扶住他。他靠在我身上,呼吸急促,眼神有些涣散,但嘴角却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弧度。
“……安静了。”他意念微弱。
“你做得很好。”我低声说,心里却揪紧了。每次他使用力量,都是在透支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
孙启明等人也从“回声”的影响中恢复过来,心有余悸。
“这些‘回声’……记载了这里的过去。”秦薇脸色凝重,“那个实验……很可能就是导致‘锈蚀峡谷’变成现在这样的根源之一,甚至可能与‘门’的活性异常直接相关。净界学会在这里的长期活动,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碎片,更可能是在试图‘重启’或‘利用’当年的某些东西。”
这个推测让气氛更加沉重。
我们稍作休整,待程野缓过一口气后,继续前进。穿过这片庞大的废墟平台,前方出现了一条向下倾斜的、似乎是人工开凿的隧道入口。隧道内部黑暗深邃,手电光照进去,只能看到粗糙的岩壁和地面散落的更多碎石与骸骨——有些是人类的,有些则形态怪异,无法辨认。
隧道内异常安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但这种安静,比刚才的“回声”更让人不安,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走了约莫半小时,隧道开始出现岔路。秦薇根据数据板上的残缺地图和程野对碎片吸引力的微弱感应,选择了左侧一条相对宽阔的路径。
这条路径逐渐向下,空气变得更加潮湿闷热,那股甜腻的腐臭味几乎浓到化不开。岩壁上开始出现大面积的、暗红色的、仿佛血管脉络般的纹理,一些地方还在缓缓渗出粘稠的、同样暗红色的液体,散发着微弱的辐射和混乱的能量波动。
“这些……像是被高度污染和异化的‘地脉’或者能量通道。”秦薇取样检测后得出结论,“能量性质极度混乱,混杂着强烈的负面情绪和规则碎片。小心,不要触碰。”
我们小心翼翼地在这些“血管”之间穿行。通道变得蜿蜒曲折,如同怪物的肠道。
突然,走在前面的孙启明猛地停下脚步,举起手示意警戒。
手电光向前照去,只见前方的通道被一大片厚厚的、如同肉膜般的暗红色组织完全堵塞了。肉膜微微起伏,表面布满了不断开合的、细小如针孔般的“气孔”,喷出带着浓烈腐臭的热气。肉膜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发出黏腻的窸窣声。
“又是被侵蚀异化的东西。”赵毅压低声音,“绕路?”
秦薇查看数据板,摇头:“这是通往碎片感应方向最直接的路径。其他岔路要么是死胡同,要么绕行极远,且能量读数更加混乱。”
孙启明看向程野:“能感应到碎片在这东西后面吗?”
程野凝视着肉膜,缓缓点头。“……后面。吸引力……很近。但这东西……是‘活’的。它在……守护?还是……被吸引?”
“试试脉冲步枪。”孙启明下令。
赵毅和李锐对准肉膜中央区域,连续射击。淡蓝色的能量脉冲击中肉膜,却如同泥牛入海,只激起一阵更剧烈的蠕动和从气孔中喷出的、带有腐蚀性的暗红色雾气!
“无效!”
肉膜似乎被激怒了,表面的蠕动加快,中央部分猛地凸起,撕裂开一个更大的、布满环形利齿的口器,朝着我们喷出一股粗大的、混合着腐蚀液和混乱精神冲击的暗红吐息!
“散开!”孙启明大喊。
我们立刻向通道两侧扑倒。吐息擦着我们的身体轰在后方岩壁上,顿时腐蚀出大片坑洞,岩壁上的“血管”纹理疯狂扭曲,发出痛苦的滋滋声。
程野被我拉着躲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后。他看着那蠕动的肉膜和口器,眼神冰冷。刚才的脉冲步枪射击已经证明,单纯的秩序干扰能量对它效果甚微。
他抬起手,这次不是秩序之刃。他的指尖,有点点极其细微的、如同星尘般的光点浮现、汇聚。
记忆编织。
他在尝试调动那些被系统强行写入的、关于记忆操作的信息碎片力量。目标,是眼前这个明显由强烈负面情绪和混乱规则催生出的“活体”障碍物。
光点飘向肉膜,没入其表面。肉膜剧烈的蠕动停滞了一瞬,那狰狞的口器也茫然地张合了几下。
程野闭上了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在“读取”或“编织”着什么。他的额角再次渗出冷汗,身体微微颤抖。使用这种与意识直接相关的能力,对他受损的记忆和本就负担沉重的精神来说,无疑是又一次冒险。
几秒钟后,肉膜忽然剧烈地痉挛起来!它表面的“血管”凸起、扭曲,发出类似无数人低泣和惨叫的混合声音。那庞大的躯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胡乱挥舞、拍打岩壁,口器中喷出的不再是定向的吐息,而是毫无章法的、带着痛苦意味的腐蚀液溅射。
它仿佛陷入了某种疯狂而痛苦的“回忆”或“幻觉”之中。
“就是现在!”孙启明抓住机会,“攻击它的核心!那些光点汇聚的地方!”
赵毅和李锐再次开火,脉冲步枪集中射击肉膜上一个微微发光、不断变幻的区域。这一次,能量脉冲似乎击中了某种“要害”,肉膜发出震耳欲聋的、仿佛无数生灵齐声哀嚎的惨叫,整个躯体开始迅速萎缩、干瘪、腐败,最终化为一滩冒着泡的、散发着恶臭的浓稠浆液,顺着地面低洼处流走。
障碍清除。但通道里弥漫的恶臭和混乱能量更加浓郁了。
程野身体一软,几乎站立不稳。我用力扶住他,感觉到他体温低得吓人,意识也有些模糊。“程野!坚持住!”
他靠在我肩上,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肉膜消失后露出的通道深处。意念断断续续:“……前面……快了……小心……不止……一个……”
话音未落,通道深处,传来了更多、更密集的黏腻蠕动声和低沉的嘶吼。
显然,刚才的动静,惊动了这片区域更多的“居民”。
孙启明当机立断:“快速通过!不要恋战!”
我们顾不上恶心和疲惫,搀扶着程野,以最快的速度冲过那滩仍在腐蚀地面的浆液,向着通道深处,向着碎片感应的方向奔去。
身后,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和嘶吼声越来越近。
前方,黑暗的通道仿佛没有尽头,只有程野微弱的感应和那越来越清晰的、属于第五块“定序之核”碎片的冰冷吸引力,如同深渊中的灯塔,指引着我们奔向未知的命运交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