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房车的窗帘缝隙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林墨是被窗外的鸟鸣吵醒的，不是城市里那种被高楼困住的短促叫声，而是带着山林气息的清亮啼鸣，像一串被风吹响的风铃。
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花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不是父母家的客房，而是“小墨号”的卡座床上。昨天帮父亲修完相机，陪他喝了两杯酒，聊到后半夜才睡。母亲非要让他住家里，他却坚持睡在车里：“得跟我的‘新伙计’培养感情。”
拉开窗帘，外面是父母住的老小区，楼前的梧桐树已经落了半地黄叶，几个晨练的老人正在树下打太极。林墨打开车门，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点草木的清香，和城市里弥漫的汽车尾气味道截然不同。
他靠在车门上，拿出手机。屏幕上弹出一堆消息，大多是工作群里的——“@全体成员 本周六加班，项目进度滞后”“林墨的工作交接清单出来了，大家看看有没有遗漏”“听说林墨被优化了？可惜了”。
那些曾经让他神经紧绷的字眼，现在看起来像一串陌生的符号。林墨点开那个标着“核心项目组”的群聊，里面还在讨论他没做完的方案，有人说“林墨那部分得重做，他的思路太旧了”，有人跟着发“+1”。
五年了，他在这个群里发过五千三百二十七条消息，熬过三十七个通宵，改过上百版方案，最后只换来一句“思路太旧了”。
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停在“删除并退出”的按钮上。林墨想起刚进群时的样子，那时候他总抢着回答问题，觉得能和这群“大佬”一起做事是天大的幸运；后来他成了群里最沉默的人，只有在被@时才会冒个泡，像个被按一下才会动的木偶。
“在这儿发啥呆呢？”母亲的声音从楼道口传来，她手里拎着个保温桶，“快进来吃早饭，你爸煮了粥。”
林墨抬头笑了笑：“马上来。”他看着母亲的背影走进单元楼，又低头看向手机屏幕。群里还在刷消息，有人发了个“摸鱼”的表情包，有人在讨论中午吃什么。没有人提起他，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也好。
林墨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删除并退出”。
没有想象中的犹豫，也没有什么仪式感，屏幕只是闪了一下，那个占据了他五年生活的群聊就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手机瞬间清静下来，只剩下几个家人的对话框，安安静静地排在那里。
他突然觉得手指很轻，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走进父母家时，父亲正坐在餐桌旁看报纸，戴着老花镜，眉头皱得紧紧的。“又在说哪个贪官被抓了？”林墨走过去，从背后看了一眼，报纸上是篇关于“年轻人辞职去旅行”的报道。
“你看看这些孩子，”父亲指着报纸，“放着好好的班不上，非要去瞎晃荡，能当饭吃？”
母亲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个煮鸡蛋，往父亲头上敲了一下：“就你懂！人家年轻人想看看世界咋了？总比你年轻时候偷偷跑出去看电影强。”
父亲放下报纸，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林墨一眼：“我那时候不是……”
“爸，我理解您，”林墨坐下接过母亲递来的粥，“但我不是瞎晃荡，我想拍点东西，写点东西，就像大学时那样，把看到的、听到的都记下来。”他舀了一勺粥，温热的米香在舌尖散开，“说不定以后还能出书呢。”
“出书好啊，”母亲眼睛一亮，“你从小就爱写东西，小学作文还被老师当范文念呢。”她往林墨碗里夹了块咸菜，“是你爸单位食堂腌的，你小时候可爱吃了。”
林墨咬了口咸菜，熟悉的咸香让他想起小时候。那时候父亲总把食堂的咸菜带回家，母亲会用香油拌一拌，配着白粥能吃两大碗。后来他总觉得外面的山珍海味更高级，却忘了最简单的味道里藏着最踏实的暖。
“对了，”林墨放下筷子，从背包里拿出那个铁皮饼干盒，“妈，这个您还留着啊？”
母亲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接过饼干盒打开，里面的明信片滑出来几张。“你寄回家的东西，我哪舍得扔，”她拿起一张印着外滩夜景的明信片，“这张是你去上海出差寄的，说项目谈成了，要请我们去迪士尼。”
林墨的脸有点发烫。那张明信片是三年前寄的，当时确实意气风发，觉得很快就能带父母出去玩，结果后来被一个接一个的项目困住，承诺早就抛到了脑后。
“妈，等我这趟走顺了，就回来接您和爸，咱们开着‘小墨号’去迪士尼，”林墨看着母亲的眼睛，认真地说，“这次说话算数。”
“算数不算数的，妈都等着，”母亲笑着把明信片塞回盒子里，“你爸盼着跟你去拍日出呢，他总说年轻时候没条件，现在想补回来。”
父亲在旁边假装看报纸，耳朵却红了。林墨看着父亲微驼的背，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背着他爬山，说要带他去看“最高处的风景”。
吃完饭，林墨帮母亲收拾碗筷，父亲则蹲在“小墨号”旁边转悠，一会儿摸摸轮胎，一会儿敲敲车身，像在检查一件宝贝。“这太阳能板能发多少电？”他突然喊。
“晴天够做饭、开灯，”林墨探出头，“阴雨天可能得省着点用。”
“我给你找了块旧太阳能板，”父亲从储藏室拖出个蛇皮袋，“以前单位淘汰的，不知道还能用不，你试试？”
林墨看着那块布满灰尘的太阳能板，尺寸比“小墨号”车顶的还大。“爸，这您都留着？”
“说不定哪天能用得上，”父亲擦了擦板上的灰，“我看网上说，房车用电金贵，多块板总没错。”
林墨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他从来没跟父亲说过房车用电的事，想来是父亲自己偷偷查了不少资料。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总是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关心。
他和父亲一起把旧太阳能板搬到车顶，试了试线路，居然真的能发电。“爸，您太厉害了！”
父亲咧开嘴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小事。对了，我把我的老镜头找出来了，广角的，拍风景好用，你带上。”
林墨看着父亲转身回家的背影，突然觉得“小墨号”不仅仅是一辆车，它正在被一点点填满，填进父母的牵挂、过去的回忆，还有那些被忽略的温暖。
下午准备出发时，母亲往他包里塞了满满一袋子吃的——卤蛋、咸菜、刚烙的葱油饼，还有一小罐她自己腌的糖蒜。“路上别总吃泡面，对胃不好，”她拉着林墨的手，一遍遍地叮嘱，“晚上驻车锁好门，遇到事别逞强，给家里打电话……”
“知道了妈，”林墨把母亲的手攥紧了些，“我会常给你们发视频的，拍沿途的风景给你们看。”
父亲站在车旁，手里拿着个相机包。“这个给你，”他把包递给林墨，“里面是我的广角镜头，还有几块备用电池。”他顿了顿，声音有点哑，“路上……注意安全。”
“爸，我知道。”林墨接过相机包，沉甸甸的，像装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发动“小墨号”时，母亲别过头去擦眼泪，父亲却一直站在原地，挥着手不肯动。林墨摇下车窗，看着父母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他们变成两个模糊的点，消失在后视镜里。
他打开手机，想给父母发条消息，却发现屏幕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工作群的消息提示，没有催方案的电话，只有母亲刚发来的微信：“到了给妈说一声，饼要趁热吃。”
林墨握着方向盘，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满满当当的。空的是那些被删掉的过往，满的是眼前的路和身后的牵挂。他打开车载电台，里面正放着首轻快的歌：“风是甜的，云是软的，前方有无限可能……”
“小墨号”缓缓驶离小区，拐上通往城外的路。林墨看着前方开阔的视野，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节奏。删掉工作群的瞬间，他以为自己是在逃离，现在才明白，那不是逃离，而是回归——回归到那个背着相机、眼里有光的自己，回归到生活本来的样子。
车窗外的树影不断后退，像被翻页的旧照片。林墨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生活将和过去彻底告别，而那些藏在后备箱里的旧物、父母塞进来的牵挂，会陪着他，在“小墨号”的车轮上，重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