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山镇的清晨总带着股黏腻劲儿,咸湿的海风裹着九重葛的甜香,钻进家家户户的窗棂。陈宗元天不亮就起了床,踩着露水往赵秀芬家去,竹篮里装着新采的艾草,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推开斑驳的木门,院子里的石臼里还残留着昨日捣药的痕迹。赵秀芬坐在屋檐下,指关节依旧肿得发亮,却没了往日的痛苦神情。“阿元,今早竟能自己梳头了。” 她举起木梳,语气里带着惊喜,晨光洒在她发间的银丝上,泛着细碎的光。
陈宗元笑着点头,心里却不敢松懈。乌头汤的毒性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赵秀芬腕间的红棉线:“三阴交的线得再紧些,脾主运化,可不能偷懒。” 说着,重新系紧棉线,又取出银针,“今日加灸血海穴,去去你体内的瘀滞。”
银针落下时,隔壁传来李二狗的哀嚎:“陈宗元!你这药是要毒死我啊!” 陈宗元无奈地摇头,起身过去。只见李二狗蹲在墙根,手里的粗陶碗空空如也,碗沿沾着褐色药渍,“喝了这苦水,撒出来的尿都能把茅厕熏臭!”
“痒的地方还疼吗?” 陈宗元掀开他的裤脚,暗红色斑块淡了些,却仍肿得发亮。李二狗别过头,嘟囔着:“痒得钻心,跟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骨头似的。” 陈宗元掏出笔记本,快速记下症状,“这是湿毒外排,好事。今天给你加萆薢,再忍忍。”
正说着,院子外突然传来嘈杂声。退休教师林文远拄着拐杖挤进来,镜片上蒙着层水雾:“老陈,我这咳嗽越来越厉害,夜里根本睡不着!” 话音未落,寡妇王桂芳抱着抽搐的儿子冲进院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陈医生,快救救娃!”
陈宗元的眉头皱成个 “川” 字,他摸了摸牛皮药箱,对赵秀芬和李二狗嘱咐道:“药一定要按时喝,忌口!” 转身迎向焦急的村民。日头渐渐升高,晒谷场上的人越聚越多,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期待与焦虑。
陈家堂屋很快成了临时诊所。陈宗元坐在八仙桌前,望闻问切,笔下不停。林月娥在一旁帮忙抓药,柴火灶上的药罐咕嘟作响,浓郁的药香混着海风,弥漫在整个院子里。“陈医生,我这腰疼十几年了,能不能治?”“陈大夫,我家娃总积食,吃啥都不长肉......”
陈宗元耐心地一一解答,可心里却愈发沉重。这么多患者,药材储备远远不够。他望向院子里晾晒的草药,又想起昨日在山上看到的情景:野生艾草被过度采摘,只剩下光秃秃的茎秆。正想着,李二狗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外传来:“都让让!我有急事找老陈!”
只见李二狗一瘸一拐地挤进来,额头满是冷汗,“老陈,我这脚踝肿得更厉害了,疼得走不动路!” 陈宗元脸色骤变,赶紧让他坐下,仔细检查。明明昨天症状有所缓解,怎么突然加重?他翻开笔记本,逐字逐句查看记录,目光突然停在 “土茯苓” 三个字上。
“你是不是偷吃了什么?” 陈宗元盯着李二狗的眼睛,眼神锐利。李二狗的眼神躲闪,支支吾吾:“没...... 没吃啥。”“说实话!” 陈宗元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李二狗叹了口气,低下头:“就喝了口啤酒,就一口......”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二狗身上。陈宗元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的《伤寒论》又放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千叮咛万嘱咐,你怎么就管不住嘴?” 李二狗满脸懊悔,不停地扇自己耳光:“我该死,我以为就一口没事......”
“现在说这些没用!” 陈宗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翻开医书,快速寻找对策。赵秀芬不知何时挪到了门口,看着这一幕,指关节捏得发白:“老陈,李二狗这病...... 严重吗?” 陈宗元没有回答,只是埋头写着药方,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
此时,海风突然变得猛烈起来,吹得晾晒的草药沙沙作响,也吹乱了陈宗元的白发。他望着院子里密密麻麻的患者,又看了看手中被汗水浸湿的药方,突然感到一阵无力。三十天的期限越来越近,可病情反复、药材短缺、患者不遵医嘱...... 一个个难题像潮水般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都先回去吧,药抓好了我会派人送去。” 陈宗元强撑着精神说道。村民们虽有不满,但还是陆续散去。院子里只剩下李二狗蜷缩在角落里,赵秀芬默默帮林月娥收拾药渣。陈宗元走到晒谷场边,望着远处波涛汹涌的大海,耳边仿佛又响起乌头汤沸腾的声音。
夜幕降临时,陈宗元终于调配好新的药方。他看着陶罐里翻滚的药汁,想起白天李二狗痛苦的模样,又想起赵秀芬充满信任的眼神,内心五味杂陈。“阿元,吃饭了。” 林月娥的声音传来。他应了一声,却没有动。月光洒在药罐上,泛着清冷的光,照见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
这一夜,洪山镇的灯火星星点点,陈家堂屋的灯一直亮到后半夜。陈宗元在笔记本上写:“李二狗痛风反复,需加强利湿泄浊;赵秀芬病情暂时稳定,乌头汤毒性仍需密切观察。明日需上山采药,寻找替代药材......” 墨迹未干,远处传来妈祖庙的钟声,一声又一声,敲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