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第一食品商店,那在整个上海,乃至整个华夏都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它坐落在繁华的南京东路,前身是老上海赫赫有名的新新百货公司,一座巍峨的西式建筑,即便在崭新的时代里,也依旧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
这里是全上海食品物资最丰富、品种最齐全的地方。
寻常百姓平日里舍不得用的各类票证,在这里都能找到用武之地。
从南货、腌腊、糖果到西点,只要你拿得出相应的票和钱,就能买到别处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
然而,对于没有票证的人来说,这里就是一座看得见、摸不着的金山。
吉姆轿车平稳地停在了第一食品商店不远处的路边,立刻就成了整条街的焦点。
在这个自行车都算大件资产的年代,这样一辆一看就属于“大官”的轿车,足以引来无数好奇、羡慕甚至敬畏的目光。
王师傅下车,一丝不苟地拉开车门。
沈凌峰迈着小短腿,从车上跳了下来。
周围的目光瞬间从车上转移到了这个孩子的身上。
一个穿着崭新呢子大衣的五六岁孩童,从一辆气派的吉姆车上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神情肃穆的专职司机。
这画面充满了强烈的震撼力,让人忍不住猜测这孩子的身份。
“乖乖,这是哪家首长的孙子?”
“看这派头,不会是从北京来的吧?”
“这呢子大衣料子真好,得多少钱啊……”
对于周围的议论和注视,沈凌峰恍若未闻。
他只是抬头,用那双清澈的眸子打量着眼前这栋雄伟的建筑。
在他这位风水大师的眼中,这栋楼可不止是钢筋水泥。它坐北朝南,门开卯位,正对着人潮汹涌的南京路,如同一张巨口,正源源不断地吞吐着整条大街的财气与人气。
好一个“百川入海”的聚财格局。
难怪能历经时代变迁而始终兴旺。
“王师傅,你在这里等我。”他吩咐了一句,迈开小短腿,径直走向了食品商店的大门走去。
王师傅下意识地想跟上去,但想了想,还是停住了脚步,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守在了大门外,目光却紧紧地跟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一踏入室内,一股混合着糕点甜香、腌肉咸香和炒货焦香的浓郁气味便扑面而来,几乎让人沉醉。
与道观里清苦的香火味和挥之不去的霉味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巨大的玻璃柜台擦得锃亮,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式各样的商品。金黄的饼干,五彩的水果糖,油光锃亮的腊肠和火腿,还有用细棉纸包裹的云片糕。
这一切,都足以让人口舌生津。
但沈凌峰的目光仅仅是扫过一眼,便再无波澜。
他小小的身子在人群的腿间穿梭,没有在任何一个柜台前停留,径直朝着店铺的最深处走去。
那里是卖烟酒的专柜,也是整个食品商店里最冷清,也最高档的地方。
柜台后的货架上,整齐地陈列着一瓶瓶包装精美的酒,和一条条印着各种牌子的香烟。它们不像其他商品那样敞开售卖,而是陈列在明亮的玻璃柜里,如同博物馆里的展品,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矜贵。
柜台后坐着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年轻女售货员,正拿着个小镜子,慢条斯理地抿着自己的嘴唇,对来往的顾客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能在这里工作,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沈凌峰走到柜台前,奈何身高实在有限,踮起脚也只能勉强露出一个头顶。
他清了清嗓子,用孩童特有的清脆嗓音喊道:“阿姨,买东西。”
女售货员放下镜子,不耐烦地朝柜台外瞥了一眼,没看到人,又往下方看了看,这才发现这个还没柜台高的小不点。
“小囡,侬跑错地方了,买糖霜饼干到前头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摆了摆手,带着几分沪上人特有的优越感。
沈凌峰不恼不急,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但吐字异常清晰:“我要两条牡丹,还要两瓶七宝大曲。”
要去求人办事,礼数自然要周全。
不过,想到要找的只不过是赵家宅的村长,他还是决定不送中华烟和茅台,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猜忌。
牡丹是中档烟里最拿得出手的牌子,七宝大曲又是本地的名酒,送给一个村长,既显诚意,又不过分张扬,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女售货员正准备重新拿起小镜子,听到这话,手猛地一僵,眼睛也瞬间瞪大了。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重新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孩子。干净的脸蛋,清澈的眼睛,一身崭新的呢子大衣,气质不凡。
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张口就要买两条牡丹烟?还要买两瓶白酒?
她刚想开口训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但话还没出口,就见那孩子踮着脚,有些费力地从崭新的呢子大衣内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那是两张崭新的“大黑十”,还有十几张烟票和酒票。
“阿姨,这些够了吗?”沈凌峰故作天真地问道。
看见柜台上的钱和票,女售货员脸上的慵懒和不耐烦瞬间被一种混杂着震惊、谄媚和些许畏惧的复杂神情所取代。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腰板挺得笔直,声音也一下子软糯了八度,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哎哟,小弟弟,侬稍等,阿姨马上就给你拿!”
说着,她动作麻利地打开了玻璃柜,小心翼翼地取出两条“牡丹”和两瓶“七宝大曲”。
“牡丹,4块一条,两条8块,要十张乙级烟票。七宝大曲,1块2一瓶,两瓶2块4,两张乙级酒票。”
周围一些零星的顾客和别的柜台的售货员,目光也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当他们看清是一个小男孩要买那么多烟酒时,投来的目光里充满了惊奇与探究。
“阿姨,能不能找个东西帮我装一下?”
“哎哟,要的要的!”女售货员的声音愈发热情,她先是找了张厚厚的牛皮纸,将两瓶七宝大曲细心地包裹起来,防止碰撞,然后又找来一个结实的网兜,将两瓶酒和两条烟稳稳当当地放了进去,打了个漂亮的活结。
“小弟弟,找头,侬稍微等一歇。”
说话间,女售货员快速开了张清单,连带着钱和票一起柜台上方的一个铁夹上,然后用力往前一甩。
铁夹沿着上方的钢丝,“嗖”的一声,顺着滑轨冲向了商店角落里那个高高在上的收银台。
坐在收银台里的,是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女会计,她头也不抬地接过单子和钱票,熟练地在算盘上拨弄了几下,随即又从钱箱里数出找零,连同盖了章的票据一起,重新夹上铁夹,用力一推。
“嗖——”铁夹又飞了回来。
在这短暂的来回之间,沈凌峰已经成了整个商店里的焦点。
“乖乖,这小鬼头出手真大方!”
“看这派头,是哪家的小公子跑出来了?”
“两条牡丹,两瓶七宝大曲……啧啧,够我们家半个月的伙食费了。”
窃窃私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夹杂着羡慕、嫉妒和毫不掩饰的好奇。但没人敢上来搭话,那件崭新的呢子大衣,在这个年代,就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普通人隔绝在外。
沈凌峰对这些目光恍若未闻,他只是安静地站在柜台前,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耐心等待。
“小弟弟,来,找你的钱,9块6角,侬点点看,还有这发票,侬拿好。”女售货员双手将一把零钱和票据递过来,脸上的笑容已经到了谄媚的地步。
“谢谢阿姨。”
沈凌峰接过钱和发票,看也没看就塞进了内袋,然后伸出两只小手,去提那个装满了烟酒的网兜。
东西确实不轻,两瓶酒加上两条烟,足有五六斤重。
或许,这样的重量对于一个真正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来说,确实有些吃力。
可对于从小就在道观里帮着做事,挑水劈柴样样都干过的沈凌峰而言,这点分量,不过是寻常。
他小小的手掌握住网兜的绳结,手腕一用力,那装满了烟酒的网兜便被稳稳地提了起来。
他甚至还故意让自己的身体晃了一下,小脸也憋得微微发红,做出了一副“哎呀好重”的吃力模样。
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愈发坐实了他“富家小少爷”的身份,引来几声低低的窃笑。
“哎哟,小弟弟,当心点!”女售货员赶忙绕出柜台,一脸关切地想要伸手去接,“这个重,阿姨帮你拎出去,好伐?”
“谢谢阿姨,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在周围人或惊叹或惋惜的目光中,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拎着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网兜,迈着小短腿,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出了商店。
站在商店门外等待的王师傅,见到小雇主提着网兜晃悠悠地走了出来,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
“哎哟,小先生!您怎么自个儿拎上了!”王师傅一脸紧张,小心翼翼地从沈凌峰手里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网兜,“要拎东西的话,你招呼一声就行。”
沈凌峰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顺势松开了手,任由王师傅将网兜接了过去。
“小先生,我们接下来去哪里?”王师傅打开车门,让沈凌峰坐了上去,随后才钻进了驾驶位,把网兜放在副驾驶位上。
沈凌峰坐在后座上,挪了挪屁股,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往后一靠。
“去浦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