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南公社宣传部的办公室里,一切都崭新得晃眼。
阳光穿过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在朱红色的漆木办公桌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光斑正中,是一只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大字的白色搪瓷杯,杯沿没有半点磕碰的痕迹。
空气里弥漫着墨水和纸张的清香,混合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与仰钦观那潮湿、腐朽、香灰缭绕的气息,仿佛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宣传干事王同志,一个三十岁出头、戴着金丝边眼镜、眼神里燃烧着火焰般热情的青年干部,将搪瓷杯往赵书文面前推了推。
“喝水,书文同志。”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别紧张,今天请你来,是组织上关心你,想跟你进行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赵书文局促地坐在对面那张硬邦邦的板凳上,背挺得笔直,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
他不敢碰那杯水,那杯子太干净了,让他觉得自己满是灰尘的手会玷污了它。
“王干事,您……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王干事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他从一叠文件中抽出一份,那是赵书文之前偷偷投给公社广播站的一篇稿子,稿子里用激昂的文字抨击了“封建迷信思想对生产力的束缚”。
“我看了你的文章,写得很好!非常有深度,非常有觉悟!”王干事毫不吝啬地夸赞道,“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追求进步、渴望光明的有为青年。你的文化水平,在你们那一片,是顶尖的。”
赵书文的脸颊微微泛红,一丝压抑不住的自得从心底升起。
这是他第一次得到“组织”的肯定,这种感觉,比师父夸他经书背得熟,要让他激动一百倍。
“我……我只是随便写写,只要对公社有用就好。”他谦虚道,但微微扬起的下巴出卖了他。
王干事摆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恳切:“不,这不是随便写写。这是你思想进步的证明!书文同志,你是一个有文化、有理想的人,你不应该被埋没在仰钦观那样落后、腐朽的地方。”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具冲击力的语言。
“你们道观现在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靠着你大师兄卖力气,靠着你帮人家写写信,靠着那两个半大孩子挖野菜……这是什么?这是旧社会残留下来的小农经济模式!是封建思想的遗毒!它能解决问题吗?不能!”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入赵书文的心脏。
挨饿。
冰冷的饥饿感,几乎是他对道观生活最深刻的记忆。
师父日渐佝偻的背影,大师兄手上磨出的厚茧,小师弟夜里饿得睡不着发出的呓语……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翻滚。
“书文同志,现在有一个机会,一个能彻底改变你们所有人命运的机会。”王干事的声音压低了,充满了某种神秘的诱惑力。
赵书文的呼吸骤然一紧。
“公社需要一个仓库来存放秋收的粮食和农具。仰钦观的位置、大小,都非常合适。”
赵书文的脸色霎时白了。
他猛地抬头,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要把祖师爷的殿堂当仓库?这是欺师灭祖!
王干事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安抚地笑了笑:“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们不是要强占,我们希望……是你们‘主动’上交公社,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这是一种思想上的进步,是一种行动上的觉悟!”
“主动上交?”赵书文喃喃自语,这个词对他来说过于沉重。
“对!主动!”王干事加重了语气,“只要你能说服你师父,让他递交这份申请,公社,不,我个人!可以给你一个承诺!”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我亲自写推荐信,保举你去上高中!你的前途,不能断送在念经上!”
赵书文的心脏猛地一跳。
上高中,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王干事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耳语,每一个字都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公社可以破例,向上级申请,将你们师徒五人的户口,全部转为……上海城镇户口!”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赵书文的脑海中炸开,震得他头晕目眩,耳中嗡嗡作响。
上海……城镇户口?
他不是没听过。
孙猴子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眉飞色舞地描述那些“城里人”的生活。
“书文同志,你要想清楚!”王干事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穿透了他的耳膜,直抵灵魂深处,“有了城镇户口,每个人,每个月,就有二十四斤的粮食定额!还有定量的肉票、油票、布票!逢年过节还有糖票、烟票!”
二十四斤粮食!
这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赵书文的心上。
大师兄陈石头饭量大,一顿能吃三个山芋,可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吃一个,剩下的都让给师弟们。
小师弟沈凌峰,瘦得像根豆芽菜,风一吹就要倒。
还有师父,他总是把最干的饼子留给自己几个,说自己老了,嚼不动。
如果有了这每人二十四斤粮食……
“你们再也不用挨饿了!”王干事的声音激昂起来,“再也不用去求那些泥塑木雕的‘神仙’保佑了!党和政府,才是你们真正的依靠!这是告别过去,走向光明,拥抱新生活的康庄大道啊!”
赵书文的嘴唇干裂,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的内心正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
一边是师父的养育之恩,是道观的数百年传承。
另一边,是“科学”与“进步”,是能让所有人都吃饱饭的“光明未来”。
他一直认为,道观的窘境,根源于“迷信”与“落后”。
而王干事给出的,似乎是唯一科学、唯一正确的解决方案。
用一个已经“失灵”的道观,去换取师父和师兄弟们的温饱,甚至换取自己的前途……
这笔账,无论怎么算,似乎都是划算的。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痛?
像是有一把刀,在反复切割他的良知。
“书文同志?书文同志?”
王干事的声音将赵书文从剧烈的思想斗争中唤醒。
他看见王干事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印着字的薄纸,推到他面前。
“这是《关于申请将私有房产纳入集体规划的申请书》,你可以拿回去,让你师父……参考一下。当然,我们不强迫,一切都讲究自愿。你好好考虑一下,想清楚了,明天再来找我”
“自愿”两个字,被他说得格外意味深长。
赵书文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份申请书,上面的铅字像一个个扭曲的鬼脸,嘲笑着他的动摇和懦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宣传部办公室的。
阳光刺眼,照得他睁不开眼。
他怀里揣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却感觉比大师兄劈柴用的木墩还要沉重。
一步,两步……
从光鲜整洁的公社大院,到泥泞坑洼的乡间小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是一个叛徒吗?
不,他是为了大家好!
是为了带领师父和师兄弟们脱离苦海!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牺牲一个破旧的道观,换来所有人的新生,这是伟大的自我革命!
可他为什么不敢抬头看天?
为什么心虚得像个小偷?
当仰钦观那破败的山门出现在视野里时,赵书文的脚步彻底凝滞了。
那灰色的墙壁,斑驳的瓦片,还有后院那棵百年老槐树,都像一张张无声控诉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样,迈进了大门。
…………
仰钦观里。
三师兄孙猴子正围着大师兄陈石头上蹿下跳,不知道从哪儿抓来一只小田鼠,献宝似的要给大师兄看。
陈石头则皱着眉,一脸嫌弃地让他拿远点。
师父陈玄机坐在大殿的门槛上,手里拿着个掉了瓷的茶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贫穷,但平静。
仿佛菜窖里那一百多斤鱼干,一大缸咸鱼从来不曾存在过。
沈凌峰蹲在角落里,佯装看蚂蚁,神识却附在麻雀分身上,关注着数里之外赵家宅。
那个院子里根本就没有人进出,这让他有些不解。
就在这时,二师兄赵书文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
沈凌峰心中微微一动。
不对劲。
二师兄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神涣散,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僵硬,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穿过院子,一头扎进了厢房,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个举动,在小小的道观里显得格外突兀。
陈玄机放下了茶缸,抬眼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哟,我们的大才子今天是怎么了?”孙猴子把田鼠的尾巴割下来,装进袋子里,然后凑到大师兄身边,贼眉鼠眼地朝着厢房方向努了努嘴。
陈石头没理他,只是担忧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瓮声瓮气地问:“师父,二师弟他……”
陈玄机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裤子。
他没有立刻走向厢房,而是先走到了的水缸旁,舀了一瓢水,慢条斯理地洗了洗手。
“让他自个儿待会儿。”老道士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天塌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