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座之上，武帝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
她目光落在沈箐身上，
所有人都以为陛下会如常平息争端时，她却缓缓开口，声调意味不明：
“沈卿要求彻查，又自请质询，是想说什么？”
她微微前倾身体，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卿为朕之近臣，翰林供奉，日夜承旨，顾问应对……还想与谁，有干连？”
这句话炸了寂静的紫宸殿。
明面上是在质问沈箐，语气冷厉，可那话里的意思，却让方才所有含沙射影指责沈箐“心思不正”、“欲行不轨”的官员脸色煞白，汗透重衣。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箐是天子近臣，若她真想攀附权势、寻求捷径，
她需要去攀附谁？
她日夜能见到的、能直接进言的是谁？
唯有御座之上这位九五之尊。
陛下这是在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沈箐若真有那等心思，对象也只可能是朕。
你们质疑她，是在质疑朕识人不明？
还是在暗示朕与她有不清不楚？
这已不仅仅是维护，更是直白的袒护与警告。
将那些阴微的揣测，直接拔高到了对君权的质疑层面。
那位最初发难的张侍郎，腿肚子都在打颤，差点站立不住。
沈箐也是心头一震，立刻深深俯首，
“臣惶恐，臣蒙陛下信重，侍奉御前，唯竭尽愚忠，以报天恩。
臣之所请，绝无它意，只为廓清迷雾，以正视听，使陛下之国策不为宵小所污，使朝廷之清誉不因妄言而损。
臣之心迹，天地可鉴，陛下明察。”
她这番话，既接住了武帝看似责问实则维护的意图，再次表明了自己对国策的维护和对陛下的忠诚，将个人清白与朝廷大义紧紧捆绑。
武帝静看了她片刻，那令人窒息的压力才稍稍收敛。
她重新靠回龙椅，目光冷冷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百官，尤其是那几个面色如土的官员。
“柳芸一案，朕，会派人彻查。”
她终于下了定论，“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不得妄加评议，更不得以此攻讦朝中官员。”
她的目光如刃，刮过张侍郎等人，“若有再犯，以扰乱朝纲、质疑朕躬，论处。”
“扰乱朝纲”、“质疑朕躬”。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足以让人丢官罢职，身陷囹圄。
“臣等遵旨！”百官齐声应诺，再无一人敢有异议。
“退朝。”
武帝起身，拂袖而去。
满殿文武这才敢缓缓直起身，不少人已是后背湿冷。
他们看着依旧沉稳立在原地的沈箐，眼神复杂无比。
经此一役，他们更加清楚认识到，沈箐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以及陛下维护女子科举国策的决心。
想要凭借风言风语和捕风捉影的案子来扳倒她，难如登天。
朝会虽散，余波未平。
武帝那句“朕会派人彻查”悬在众人心头。
百官私下议论，都以为陛下会如惯例，派遣刑部、御史台、大理寺组成三司推事，
或者至少是某位德高望重的朝中大员，持节前往江南道，明察暗访。
一时间，不少与江南道有牵连、或是在朝会上曾出言攻讦的官员，都暗自绷紧了弦，或打探消息，或思量着如何应对可能的调查，开始悄悄准备撇清关系的说辞。
然，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
长安城中，风平浪静。
没有圣意下达中书门下，没有敕令发往三司衙门，更没有哪位重臣接到密旨。
仿佛武帝在朝堂上的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已然忘却。
这诡异的平静，非但没有让人安心，反而让更多人感到了山雨欲来的窒息。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有官员在私邸中，对着心腹幕僚，喃喃自语。
“莫非……陛下已经悄悄派人去了？”幕僚猜测道，声音带着不确定。
“私下查……？”那官员脸色微变。
这才是最让人心惊肉跳的可能！
明面上的三司会审，虽也严厉，但至少规矩流程都在那里，各方势力都有运作和应对的空间，消息也能通过各种渠道探知一二。
可若是陛下绕过所有明面机构，动用不为人知的密探、内卫，甚至是……察事厅子之类的天子耳目，进行暗查，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这意味着陛下的目光可能已经穿透了官场的层层帷幕，直接投向了事件的最深处。
这意味着，任何试图掩盖、串联、与此事稍有牵连的人，都可能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已经进入了陛下的视线。
这意味着，最终的审判可能毫无征兆降临，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快！”
“立刻传书江南，让他们务必谨慎，所有与柳芸案相关的人、事、物，能清理的立刻清理，不能清理的也要统一口径！告诉他们，这次……恐怕不是寻常路数！”
“是！”幕僚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躬身退下，匆匆去安排。
类似的情景，在长安城许多府邸中悄然上演。
原本还在观望，暗自庆幸陛下似乎雷声大雨点小的官员们，都坐不住了。
一道道加密的信件，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如同蛛网般迅速铺向江南道。
信中内容大同小异，无外乎是严厉告诫地方官员、士绅，在此敏感时刻务必收敛，切莫留下任何把柄，
尤其强调要“妥善”处理与柳芸及其上官相关的一切事宜。
整个官场，因为这看似“毫无动静”的彻查，反而陷入了无声恐慌之中。
所有人都感觉到，一双无形的眼睛，正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谁也不知道，这把悬着的利剑，何时会落下，又会落在谁的头上。
沈箐在最初的紧张后，反而渐渐沉静下来。
她了解武帝，这位陛下行事，向来不循常理，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往往酝酿着最凌厉的雷霆手段。
这无声的等待，本身就是对心怀鬼胎者最大的煎熬和考验。
她只需稳住自身，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