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初三,九江城的府衙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陈友谅坐在虎皮椅上,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那是昨日突围时被流矢擦伤的。他面前的案几上摆着战报,墨迹被指腹蹭得发花,损失楼船七艘铁甲卫折损三成夜不收营仅剩百人的字眼像针一样扎眼。
废物!都是废物!陈友谅猛地将战报扫到地上,青瓷笔洗摔碎,碎片溅到阶下侍立的将领们脚边。众人吓得齐刷刷跪下,为首的张定边低着头,紫袍下摆沾着的湖泥还没干透。
主公息怒。张定边的声音沙哑,他昨夜率残部退守九江,嗓子喊得几乎失声,朱元璋用兵诡诈,先是火攻,再是伏击,咱们......咱们是吃了轻敌的亏。
轻敌?陈友谅冷笑,猛地拍向案几,伤口崩裂,血顺着布条渗出来,我带六十万大军,楼船比他的高,铁甲比他的厚,结果被他追着打了三十里!张定边,你那三千铁甲卫不是号称天下无敌吗?怎么连朱元璋的渔船都挡不住?
张定边喉头滚动,说不出话。昨日鄱阳湖一战,明军的渔船里藏着火雷,靠近了就凿船自焚,铁甲卫的重骑在摇晃的甲板上根本施展不开,被烧死、淹死的比战死的还多。
阶下忽然有个年轻将领抬头,是陈友谅的侄子陈友仁,他刚从湖口收拢残兵回来,甲胄上还留着箭洞:叔父,朱元璋的营太邪门了!他们能在水里憋气半个时辰,船底的铁刺网都挡不住,昨夜......昨夜鄱阳湖号就是被他们凿穿船底才沉的。
水鬼?陈友谅眼神一厉,不过是些渔民出身的泥腿子!传令下去,给所有战船的船底都裹上铁皮,再挂三层铁刺网,我看他们还怎么凿!
张定边迟疑道:主公,九江的铁料只够裹五艘楼船......
去抢!陈友谅打断他,把九江府所有铁器铺的铁料都征调过来,百姓家里的铁锅、犁头也给我搜!谁敢违抗,就按通敌论处!
将领们面面相觑,却没人敢反驳。陈友谅的狠戾是出了名的,去年有个县丞抗命不献粮草,被他下令活活剥皮。
还有,陈友谅喘着粗气,指节捏得发白,让罗昭立刻来见我。
不多时,一个穿青衫的文士快步走进来,他是陈友谅的谋士罗昭,擅长水战谋略,此刻袍角沾着墨汁,显然是刚在绘制布防图。主公。罗昭躬身行礼,目光扫过地上的战报,眉头微蹙。
你看看。陈友谅将一封密信扔给他,这是从朱元璋的信使身上搜出来的,他在联络荆襄的邓愈和浙东的方国珍。
罗昭展开信纸,朱元璋的字迹刚劲,共讨陈贼,分占江南八个字刺得人眼疼。他沉吟片刻道:邓愈与主公素有嫌隙,方国珍贪利忘义,这两人......恐怕会被朱元璋说动。
所以我要你去联络他们。陈友谅盯着他,你带百两黄金去荆襄,告诉邓愈,只要他肯出兵袭扰朱元璋的后路,我就把武昌让给他。再派使者去浙东,许给方国珍三船海盐,让他在杭州湾动兵,牵制朱元璋的水师。
罗昭一惊:主公,邓愈狼子野心,武昌是咱们的门户,岂能让给他?方国珍更是反复无常,三船海盐怕是......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陈友谅猛地站起来,伤口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我要让朱元璋腹背受敌!等他首尾不能相顾,我再率大军直扑应天,端了他的老巢!
张定边忽然抬头:主公,末将愿率军驻守湖口。那里是鄱阳湖的门户,只要守住湖口,朱元璋就进不了九江。他顿了顿,补充道,末将已让人在湖口的浅滩埋下铁索,只要朱元璋的船敢来,就把他们困在里面。
陈友谅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缓和了语气:定边,委屈你了。他从案几上拿起一枚虎符,给你一万兵马,再调轰天炮营归你指挥。记住,湖口丢了,你就提头来见我。
张定边接过虎符,甲叶碰撞的脆响里带着决绝:末将誓死守住湖口!
当日午后,九江城就乱了起来。陈友谅的士兵挨家挨户砸门,铁器铺的掌柜被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铁匠炉被拆走;百姓家里的铁锅被强行收缴,有个老妇人抱着铁锅哭骂,被士兵一脚踹倒在地。
罗昭带着黄金出城时,正看见这一幕。他皱着眉对随从道:告诉守城的校尉,别太过分。百姓的铁锅留一口,不然......不然会逼反他们的。
随从刚要去传令,却被陈友谅派来的监军喝止:罗先生,主公说了,战时一切从权!耽误了军务,你我都担待不起!
罗昭看着老妇人趴在地上捡拾铁锅碎片,忽然叹了口气。他知道,陈友谅的狠戾能镇住军队,却镇不住民心。朱元璋在应天推行减租免赋,百姓巴不得他来;而陈友谅的地盘上,赋税比元军还重,这仗......怕是难打。
湖口的浅滩上,张定边正指挥士兵埋铁索。铁链粗如儿臂,被截成丈许长的段,一端固定在礁石上,另一端系着浮标,藏在水下三尺处。都埋深点!他踩着泥水大喊,让朱元璋的船看不出来,等他们进来了,就把铁索绞起来!
士兵们光着膀子,将铁索往泥里砸,有个年轻士兵动作慢了些,被张定边一鞭子抽在背上:快点!朱元璋的水师说不定明天就到!
那士兵咬着牙加快动作,背上的鞭痕渗出血珠,混着泥水往下淌。他原是湖口的渔民,被强征入伍,家里的老爹还在病床上躺着,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船被征去当撞船。
暮色降临时,陈友谅站在九江城的城楼上,望着鄱阳湖的方向。水面上隐约能看见明军的斥候船,像水鸟一样游弋。他身边的侍卫递上一碗酒,他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下巴流进领口,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朱元璋,他低声自语,指尖抠着城砖的缝隙,你以为烧了我的船,杀了我的兵,就能赢了吗?等着吧,等邓愈和方国珍动了手,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万劫不复。
夜风掀起他的披风,露出腰间的玉佩——那是当年与朱元璋在濠州饮酒时,交换的信物。陈友谅盯着玉佩上的裂痕,忽然狠狠将它掷向城下。玉佩摔在青石板上,碎成了两半,像他与朱元璋之间,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痕。
与此同时,应天城内的帅府里,朱元璋正对着舆图沉思。李善长走进来,手里拿着罗昭前往荆襄的密报:大帅,陈友谅果然在联络邓愈和方国珍。要不要......
不用。朱元璋打断他,指尖点在荆襄的位置,邓愈是个墙头草,陈友谅许他武昌,我就许他荆襄三县。方国珍贪财,给他五船海盐,再许他浙东免税三年,他会知道该选谁。
李善长笑道:大帅早已料到?
朱元璋摇头,拿起案上的麦饼——还是马皇后烙的,带着芝麻香:不是料到,是人心如此。陈友谅只知用强,却不知让利。这天下,终究是百姓的天下,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就会站在谁那边。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了。朱元璋望着夜色中的应天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那是百姓在安睡。他忽然握紧拳头,无论陈友谅耍什么手段,联络多少势力,他都必须赢——为了这些灯火,也为了那些在鄱阳湖战死的弟兄。
让徐达准备一下。朱元璋对李善长道,三日后,进军湖口。
李善长领命而去,帅府里只剩下烛火摇曳。朱元璋拿起那封从陈友谅信使身上搜出的密信,看了半晌,忽然将它凑到烛火上。火苗舔舐着信纸,将字的落款烧成灰烬,像在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