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张崇被软禁府中,三司会审尚未有明确结论之际,一道来自北方的六百里加急军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再次在洛阳朝堂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日朝会,气氛本就因张崇之事而显得压抑沉闷。突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一名风尘仆仆、甲胄上还带着北方风沙痕迹的信使,在禁卫的引领下,踉跄着扑入金銮殿,嘶声高喊:
“陛下!北疆急报!北辽大军异动!”
满殿文武顿时哗然!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名信使身上。
皇帝赵禛原本慵懒靠在龙椅上的身躯也不由得坐直了几分,眉头紧锁:“讲!”
信使跪伏于地,声音因疲惫和恐惧而颤抖:“禀陛下!北辽可汗耶律洪,召集各部族精锐骑兵超过八万,于幽州以北二百里处集结,日夜操练,营寨连绵数十里!其前锋游骑已多次逼近我边境哨所,挑衅之意明显!边关诸将判断,北辽似有趁我西北初定、国内……国内纷扰之际,大举南下之意!”
“八万铁骑?!”兵部尚书刘文正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出列,脸色凝重无比,“陛下!北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铁骑来去如风,若让其突破边墙,长驱直入,北地州县必将生灵涂炭,百姓遭殃!此事绝不可等闲视之!”
他话音刚落,几名与张崇关系密切,或因西北之功刚获提拔、被视为张崇派系的将领和官员也纷纷出列附和。
“刘尚书所言极是!北辽野蛮,向来视盟约如无物!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刻整军备武,增援北疆,绝不能让辽人踏过边墙一步!”
其中一位资历较老的将领,更是趁机将话题引向了关键之处,他躬身奏道:“陛下,北辽势大,非寻常将领所能抵御。右相张崇,虽蒙不白之冤,然其多年戎马,威震北疆,更兼新近平定西北,携大胜之威,正是震慑北辽的最佳人选!臣斗胆,恳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复起张相,命其总揽北疆防务,坐镇幽州!如此,既可退强敌,亦可显陛下宽宏大量,保全功臣性命,实乃两全之策!”
这话一出,无疑是在为张崇寻求一线生机。将张崇派往北疆,名为重用,实为流放,但至少保住了性命,远离了洛阳这是非漩涡,将来未必没有转圜余地。这几乎是目前情况下,能想到的保全张崇最体面的方式了。不少中立官员闻言,也暗自点头,觉得此议可行。
然而,一直冷眼旁观的枢密使沈肃,岂容张崇有喘息之机?他冷哼一声,踏出班列,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刘尚书与诸位将军忠勇可嘉,然,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且所虑不周!”
他先是否定北辽威胁的紧迫性:“北辽集结兵马,未必就是要即刻南下。或许只是例行秋操,或许是虚张声势,意图勒索我朝岁贡。若我朝因此便自乱阵脚,岂不正中其下怀?”
接着,他将矛头直指复起张崇的提议,言辞极为狠辣:“至于请复张崇……更是荒谬绝伦,养虎遗患!”他目光扫过刚才提议的将领,如同毒蛇吐信,“张崇出征西北,已然养寇自重、密练私兵!陛下仁德,令其回府思过,已是天恩浩荡!尔等竟欲请陛下将北疆重兵,交予有不臣之心的权臣手中?尔等是想与张崇一并造反吗?!若其届时拥兵自重,与北辽勾结,或是干脆割据幽燕,试问诸位,谁人能制?谁人可挡?!届时,才是真正的国将不国!”
这番话极其恶毒,直接将张崇复出与叛国划上了等号,让刚才提议的官员脸色煞白,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难以辩驳。
沈肃话音刚落,户部尚书崔文瀚立刻出列帮腔,他苦着一张脸,摆出一副为民请命、忧国忧民的姿态:“陛下,沈枢密使之言,老成谋国啊!再者,国库……国库实在空虚啊!去岁赈济南方水患,今岁平定西北叛乱,早已将国库耗费七七八八。如今若要应对北辽,调兵、运粮、制造军械、犒赏三军……哪一样不需要金山银海往里填?这仗一开,便是无底洞!届时加征赋税,苦的还是天下黎民百姓啊!陛下爱民如子,岂忍见天下再起烽烟,生灵涂炭?”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主和派的方案:“依老臣之见,北辽所求,无非财货。不若派遣能言善辩之使臣,携适量金帛岁贡前往,陈明利害,许以厚利,消弭兵祸于无形。虽暂损财货,却可保边境安宁,百姓休养生息。此方为上策!”
“崔尚书!你这是割肉饲狼!北辽贪得无厌,今日许以厚利,明日他便会索要更多!唯有打疼他,打怕他,方能换来真正太平!”刘文正怒发冲冠,厉声反驳。
“刘尚书!你这是穷兵黩武!不顾百姓死活!”
“尔等才是畏敌如虎,丧权辱国!”
霎时间,金銮殿上吵作一团。主战派与主和派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主战派多以武将和张崇旧部为主,强调北辽威胁与国防安全,意图借机保全张崇;主和派则以沈肃、崔文瀚为核心,抓着张崇的“罪名”和国库空虚说事,力主和谈。
双方引经据典,互相攻讦,唾沫横飞,将堂堂朝会变成了市井吵架之所。一些中立官员面面相觑,不知该支持哪一方。
龙椅上的皇帝赵禛,看着下方吵得面红耳赤的臣子们,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既担心北辽真的南下,又忌惮复起张崇可能带来的后果,同时也不愿看到国库被战争拖垮。几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让他烦躁不已。
“够了!”他终于忍耐不住,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厉声喝道。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皇帝的最终决断。
皇帝胸口起伏,目光在刘文正和沈肃等人脸上扫过,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疲惫与权衡后的冷漠:“北辽之事,不可不防,亦不可过度刺激。着北疆诸军严加戒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擅自出击挑衅。”
这话等于否定了主战派立刻增兵备战的主张。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和谈……可先行准备。着礼部与枢密院拟定使团人选与和谈底线,备好……备好比往年多三成的岁贡清单,以备不时之需。”
这又部分采纳了主和派的意见。
最后,他看向方才提议复起张崇的官员,眼神冰冷:“张崇之事,自有国法处置。北疆防务……朕自有考量,不必再议!”
“退朝!”
皇帝起身,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文武百官。
刘文正等人面露失望与愤懑,却无可奈何。沈肃与崔文瀚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林砚站在人群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北辽的威胁是真实的,但更真实的是朝堂上这群人的私心与算计。张相的最后一线生机,就在这纷乱的争吵与皇帝的私心权衡中,彻底断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