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春日的晨雾尚未散尽,将整个江宁城裹在一片朦胧里。
林府侧门“吱呀”一声,慢悠悠地推开。林砚一步踏出,站在侧门外的古道上,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那清新劲儿,真如新泡的明前龙井,直沁心脾。
他一身靛青色短打,利落干练,脚上蹬着双黑色千层底布鞋——这是小翠昨晚好不容易给他翻出来的。
林砚抬头望了望眼前笔直的长街,自打来到这方天地,这还是他头一回主动迈出林府的高墙。小翠抱着披风紧跟着出来,一脸忧色:“公子,天还早呢,外头风还硬,要不……就在院里走走得了?”
“不妨事的,就是要运动运动,身子骨才好得快。”林砚也不管小翠听不听得懂“运动”是什么意思,自顾地开始舒展手臂,又做了几个小翠瞧不明白的拉伸动作,感受着这年轻身体里涌动的勃勃生机。前世那副身子,早已经被代码和尼古丁给压垮了,晨跑和围棋成了他仅有的念想和坚持。此刻,奔跑的渴望又在胸腔里鼓噪起来。
他先是沿着护城河岸的青石路快步走,待筋骨活络开了,便迈开步子小跑起来。脚步由缓到急,贪婪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脚下踩着实实在在的地面,那份踏实感终于让他觉得,这身子是真正属于自己了。春风拂过,仿佛把久病卧床的憋闷、初临异世的惶惑,一股脑儿都卷走了。
“哎哟喂!快瞧!”街边挑着菜担子的老汉惊得顿住了脚,“这是谁家少爷?大清早的,跑个什么劲儿?”
“莫不是后头有狗撵着?”挎着菜篮的大婶眼珠子瞪得溜圆。
“瞅这穿戴……别是家里出了啥急事吧?”卖包子的摊主伸长了脖子,瞧着那上好的衣料,更是满心疑惑。
小翠抱着披风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听着街边七嘴八舌的议论,臊得脸通红,急声喊道:“公子!您慢着点儿!等等奴婢啊……”
林砚对身后的议论声充耳不闻,或者说,他早就料到了。富家公子哥儿像脚夫一样在街上狂奔,搁在哪个朝代都够惊世骇俗的,可他不在乎。他得让这身体尽快恢复,更要用这熟悉的方式,来缅怀一下过去的自己。
跑到西市,他脚步一顿,目光穿透薄薄的晨雾,精准地落在那块写着“林记丝绸行”的门楣上,随即扫向斜对面——那座悬着“高记药材行”鎏金大匾的三层气派楼阁。两家铺子隔着条不算宽的街,遥遥相对,活像两头盘踞在江宁商界顶端的巨兽,无声地角着力。
林砚没再停留,沿着护城河继续往前跑,不知不觉竟到了城南大城港码头附近。码头的喧嚣声浪猛地扑了过来。巨大的货船、商船、乌篷小船挤满了泊位,桅杆林立。赤膊的苦力们喊着粗犷的号子,古铜色的肩膀扛着沉重的货包在码头上穿梭,汗水肆意流淌。监工的吆喝、船老大的吼叫、车轮的轱辘声……各种声响搅和着汗水的咸腥、河水的鱼虾味、还有各色货物的气息,扑面而来,活脱脱一幅热气腾腾的市井百态图。
林砚放缓了步子,微微喘息着,目光在码头上搜寻。很快,几大捆印着林家标记的油布包裹跳入眼帘——那是要发往苏州的“细锦”,正往一艘大船上装运。王掌柜就立在货堆旁,对着账册一一清点。
目光投向码头深处。一艘装饰华丽、船身刷着崭新桐油的大船刚刚靠稳,船头上“高”字锦旗猎猎招展。船头甲板上,一个锦袍玉带的的青年负手而立,正是高俊。他似乎刚指挥完船只靠岸,脸上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倨傲。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码头,掠过林记货堆时,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轻蔑,如看破烂。
随即,高俊目光漫不经心落至岸上——恰巧与林砚四目相对!
高俊眼中轻蔑之色随之一凝,脸上满是愕然。他万万没有想到怯懦病弱的林家二公子,竟然大清早的穿着一身粗布短打、额角带汗、脸颊微红,犹如市井之徒般站在这嘈杂的码头上!
询问旁边人情况之后,高俊脸上的愕然瞬间变成赤裸裸裸嘲弄与不屑!他的嘴角夸张的向上咧开,眼神仿佛在看耍猴戏般鄙夷戏谑。他甚至还微微侧了侧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然后,嘲弄的笑意更深了,这笑意无声的传递着一个讯息:这林家二公子莫不是在水里泡时间长了,脑子进水了?
这目光如同一根实质的尖刺,狠狠地扎在林砚身上。林砚见状莞尔一笑,面上没有丝毫愤怒,只是平静地迎视着高俊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没有退缩,没有愤怒,也没有试图去解释这“不成体统”的奔跑。他就那样站着,如同礁石般任由对方浪涛般的嘲笑拍打。
高俊见状脸上嘲弄的表情微僵。他没有料到林砚竟这般近乎漠然的平静。这平静反衬得他那刻意为之的嘲弄显得有些……滑稽。一丝阴鸷掠过眼底,他冷哼一声,不再去看林砚,转身对着正在装货苦力们厉声喝到:“都给我手脚麻利些,若是误了时辰,扒了你们的皮!”
林砚收回目光,转向自家正在装船的货:粗麻绳紧紧捆着厚实的油布包裹,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朴实劲儿。再看高家那边:精致樟木箱,箱角包着铜皮,箱体描着金线,苦力们搬起来都格外小心,生怕磕碰了这满身的“贵气”。
一朴一华,一沉一浮。
林砚心里那点因高俊挑衅而起的波澜,渐渐平息下去,沉淀成一片冰冷的审视。他默默将这扎眼的对比刻进眼底。高家这恨不得把富贵写在脸上的张扬,林家这闷头干活的实在劲儿……孰高孰低,眼下还难说。但高俊今早那充满戏谑嘲弄的眼神,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小翠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看到林砚站在那里,连忙把披风抖开给他披上,然后询问道:“公子,咱们回去吧?这里风大,而且人多眼杂,味儿也冲……”
林砚没有作声,任由小翠把那带着点体温的披风仔细系好。最后,他深深地瞥了一眼高家的船。高俊的身影早没入船舱,消失不见,可那道阴冷的目光,却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印在了林砚的心头。
“回去吧。”林砚转头对小翠说道,然后转身踏着青石街道,步子沉稳地朝林府走去。晨跑带来的那股松快劲儿,已然散得无影无踪,心里头只剩下沉甸甸的“现实”。
护城河中的河水依旧在静静流淌,而有些东西,一旦看清了,便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