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丞相行辕内的气氛,比樊城前线弥漫的硝烟更加凝重。堂中四根朱红立柱映着青铜灯盏的昏黄光晕,案几上摊开的荆州舆图还沾着前日的墨渍,标记 “樊城” 的位置被一枚铜钉死死按住。曹操高踞上首的虎皮座椅上,玄色锦袍下摆垂落地面,他面沉如水,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带扣上的饕餮纹,其余四指交替敲击着玉带,那一声声 “笃、笃、笃” 的轻响,节奏忽快忽慢,仿佛敲在堂下每一个谋臣武将的心头。曹仁兵顿樊城坚壁之下,三日内折损两千锐卒却寸功未立的消息,像一块浸了水的巨石,压得众人脊背发沉,连垂首时甲胄摩擦的声响都透着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司马懿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雕花木门旁。他青色儒袍下摆沾着一路风尘,袖口还蹭着些许草屑,显然是刚从城外疾驰而归,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深潭,不见半分疲惫。他抬手理了理歪斜的幅巾,快步走入堂中,袍角扫过地面时带起细小的尘埃,对着曹操深深一揖,腰弯成规整的弧度:“臣司马懿,奉丞相之命查探江东、荆南局势,历经八日,现已归来复命。”
曹操缓缓抬了抬眼皮,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司马懿的衣襟,落在他沾泥的靴底,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锐利:“仲达辛苦。一路奔波,观江东、刘备之盟,其势若何?可有机可乘?”
司马懿直起身,指尖轻轻拂去袍角的草屑,声音平稳得如同汉水静流,不疾不徐,却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回丞相,孙刘之盟,外似紧密如铁,内实脆弱如瓷,犹如以沙砾筑台,根基全凭兵威维系,稍遇外力,便一推即溃。”
“哦?” 曹操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案几上,目光陡然亮了几分,指尖的敲击声也骤然停住,“细细道来,孤倒要听听,这联盟的裂痕在何处。”
“臣在江东柴桑时,夜探议事堂外,亲闻张竑、顾雍等老臣泣劝孙权,言‘刘备久有枭雄之志,今日联曹,明日便可能噬吴’,屡劝其勿与刘备过从太密,当留三分余地以自保。” 司马懿说着,伸手虚指舆图上的江东区域,指尖停在 “柴桑” 二字上方,“孙权虽表面采纳周瑜、鲁肃‘联刘抗曹’之策,然其手握玉圭的指节常不自觉收紧,谈及刘备时眼底多有提防。此次联盟,更多是迫于丞相二十万大军压境,行那唇亡齿寒的权宜之策,而非真心与刘备共图大业,平分天下。”
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继续道:“至于刘备方面,诸葛亮虽凭三寸不烂之舌促成联盟,然关羽驻守江陵时,与周瑜初次会面便因‘江东水师借道’之事互生龃龉 —— 关羽竟拔剑斩断案角,言‘江东若越界半步,便先斩来使’。如今双方虽划江而治,却各设关卡,互不统属,猜忌已生。臣还探得,周瑜暗中遣吕蒙率三百死士,潜伏在关羽水军侧翼,名为协防,实则欲借曹军之手削弱关羽兵力,待两败俱伤时再收渔利。”
司马懿收回手,垂在身侧,语气愈发肯定:“故此盟,名为联手抗曹,实为互相消耗。孙权想借刘备挡曹军锋芒,刘备想借江东水师牵制丞相,双方皆欲借对方之力抵挡强兵,同时暗中积蓄实力,图谋对方地盘。利益交织之处,亦是矛盾滋生之地,各怀鬼胎,难成大事。”
曹操闻言,眼中精光闪动,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脸上的阴霾如同被风吹散般散去了些许,他抬手端起案上的冷酒,抿了一口,又将爵杯重重顿在案上:“既如此,依你之见,该当如何破之?孤的将士,可不能总耗在樊城之下。”
司马懿再次躬身,腰弯得比之前更低几分,声音依旧从容不迫,缓缓献上三策:“丞相,懿有三策,可供斟酌,或急或缓,皆可应敌。”
“上策,擒贼先擒王。” 司马懿抬眼,目光与曹操对视一瞬,又迅速垂下,“刘备此刻坐镇偃月湾,麾下兵力不过五万,虽有关羽、张飞之勇,然其营垒新立不足半月,木栅栏尚未完全加固,营寨纵深不足三里,粮草仅够支撑十日。丞相可暂缓对樊城之攻势,令曹仁只围不攻,牵制文聘使其不敢妄动,再集中麾下十五万主力,以雷霆万钧之势,强渡汉水,猛攻偃月湾大营!刘备若被擒或被杀,则荆州群龙无首,关羽、张飞虽勇,亦难统属散兵,诸葛亮纵有奇谋,亦失其主,难施拳脚。届时,孙刘联盟失却核心,不攻自破!”
此策一出,堂下曹洪猛地攥紧腰间刀柄,指节泛白,眼中闪过跃跃欲试的光芒;徐晃则挺直脊背,甲叶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显然二人都倾向于这直捣黄龙、速战速决之举。
司马懿话锋一转,语气添了几分凝重:“然,此策亦险。汉水近日因秋雨湍急,我军战船需逆流而上,渡江至少需两个时辰,若刘备凭营死守,以滚木礌石阻我军登岸,再遣关羽从江陵、周瑜从夏口率水军东西来援,恐我军陷入三面受敌之境。且倾力攻刘时,樊城文聘若率精锐出城,袭我后方粮道,亦是一大隐患。”
他稍作停顿,待堂中议论声渐歇,继续道:“中策,分化瓦解,坐收渔利。丞相可再遣能言善辩之士,如满宠般口才出众者,密乘快船过江,密会孙权。许之以重利 —— 譬如,表奏其为荆州牧,赐九锡之礼,承诺待破刘备后,共分荆州,江北南阳、襄阳之地归丞相,江南武陵、长沙、桂阳诸郡,包括刘备已占之荆南三郡,尽归孙权。”
司马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洞察人心的沉稳:“孙权本性贪婪多疑,见此厚利,必心动。即便其不完全背盟,亦必下令周瑜放缓援军速度,对刘备多加掣肘,令其联盟名存实亡。届时,我军可专心对付刘备,无需再防江东水师,压力大减。”
谋士程昱听到 “赐九锡” 时,捻着山羊胡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缓缓颔首;贾诩则眼中闪过一丝认同,轻轻抚了抚袖上的暗纹,显然二人都觉得此策更重权谋,符合曹军 “不战而屈人之兵” 的风格。
“下策,” 司马懿声音略沉,目光扫过舆图上的荆南区域,“釜底抽薪,断其根基。刘备如今看似稳固,然其命脉有二:一在江陵关羽的水军,二在荆南四郡的粮草兵源 —— 零陵、桂阳二郡年产粮三百万石,是刘备大军的粮仓。”
他抬手比划着行军路线:“丞相可派一员智勇之将,如张合般善奔袭者,率五千精锐,皆配快马,自南阳南下,绕过刘备主力驻守的偃月湾,从武陵山地秘密穿插,直扑荆南!零陵、桂阳守军多为新降之兵,战斗力孱弱,若能速克一二郡,则刘备后方震动,粮道受阻,必分兵回救。我军可趁其兵力分散之际,再集中兵力攻其薄弱之处,进可取偃月湾,退可困樊城。此策虽见效稍缓,然最为稳妥,可乱刘备阵脚,使其首尾难顾,疲于奔命。”
三策献毕,堂内一片寂静,只有青铜灯盏中灯油燃烧的 “噼啪” 声。上策激进,如利剑出鞘,风险与收益并存;中策阴柔,似绵里藏针,重在攻心破盟;下策稳健,若磐石压路,意在长远乱敌。众人目光皆聚焦于曹操,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等待他的最终决断。
曹操沉吟不语,手指重新落在玉带上,敲击节奏渐渐放缓,目光死死盯着舆图,在 “偃月湾”“柴桑”“荆南” 三处来回移动,指尖偶尔在 “偃月湾” 上轻轻点动。强攻刘备,固然能一战定乾坤,痛快淋漓,但风险确实太大 —— 若一时攻不下营寨,被孙刘水军合围,二十万大军恐有折损;分化孙权,固然是妙棋,但孙权并非蠢人,空头支票能否奏效,犹未可知,万一被其识破,反促其联盟更紧,得不偿失;经略荆南,看似稳妥,却可能贻误战机,让刘备有时间加固营垒,站稳脚跟,日后再攻则难上加难。
良久,曹操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原本浑浊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他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铜爵被震得微微晃动,洒出几滴残酒,粟米也跟着弹跳起来:“孙权小儿,向来反复无常,空言许诺恐难动其心 —— 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地盘,孤若此刻许了,日后必成祸患!荆南偏远,纵有斩获,亦难撼刘备根本,不过是断其枝桠,难伤其主干!”
他霍然站起身,玄色锦袍在风中展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陡然提高,震得堂中立柱似乎都在微微颤动:“刘备,才是心腹之患!其兵少将寡,营垒新成,正是最脆弱之时!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传令!” 曹操的声音如同惊雷滚过堂中,“曹仁所部,继续对樊城保持高压攻势,每日擂鼓挑战,牵制文聘,使其不敢妄动分毫!于禁、乐进,督领八千水军,乘坐楼船,严密监视关羽、周瑜动向,若其敢率一兵一卒援救刘备,便拼死拦截,哪怕战至最后一船一卒,亦不许其靠近偃月湾!”
他目光扫过徐晃、张合,语气愈发凌厉:“徐晃、张合,速点齐五万精锐,皆配三天干粮,明日拂晓时分,在汉水北岸集结,随孤亲征!孤要亲自督战,强渡汉水,直取偃月湾!孤倒要亲眼看一看,那刘玄德的大营,是否真如铁桶一般,坚不可摧!”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最具挑战性,却也可能是收益最快的上策 —— 强攻刘备!他要以泰山压顶之势,在孙刘联盟真正拧成一股绳之前,一举掐灭刘备这股刚刚燃起的火焰,让荆州彻底纳入自己掌控!
“诺!” 众将轰然应命,声音震得屋顶瓦片似乎都在颤动,压抑多日的战意瞬间被点燃,曹洪甚至忍不住拔出佩剑,剑尖直指舆图上的偃月湾,眼中满是战意。
司马懿低头领命,青色袍角在风中轻轻晃动,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 —— 那是几分担忧,几分审视,快得如同流星划过夜空。曹操的选择,其实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位雄主,一生征战,向来崇尚以力破巧,信奉绝对的实力能碾压一切谋略。只是,那偃月湾虽营垒新立,却有诸葛亮暗中布置,还有糜兰负责粮草调度,真有那么好打吗?关羽的水军,会不会比预想中更快驰援?
战争的焦点,瞬间从僵持多日的樊城,转向了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即将迎来滔天巨浪的汉水东岸。偃月湾的芦苇荡里,似乎已能闻到血腥的气息,一场决定荆州命运,乃至天下走势的决战,即将在这片水域拉开血腥的序幕。
襄樊之间的硝烟,并未因曹仁的受挫而散去。汉水江面上,曹军的战船依旧游弋,船帆上的 “曹” 字在风中飘动;樊城外,曹军的营寨连绵数里,炊烟袅袅却透着压抑;城头上,守军兵士们虽疲惫不堪,却依旧握着兵器,警惕地盯着城下 —— 这场战役,正随着双方的僵持,推向更不可预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