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啊——!”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凄厉长嚎从赵云喉咙中迸发出来,撕心裂肺。
那一声饱含无尽悲怆与绝望的长嚎,仿佛抽干了赵云全身的力气。主公殒命,信念崩塌,死战的意义何在?巨大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手中的龙胆亮银枪仿佛重逾千钧,手臂上的伤口此刻才传来钻心的剧痛。
就在他心神失守的这刹那——
“噗嗤!”
一柄冷箭趁机狠狠钻入他早已破裂的肩甲,深入寸许!紧接着,数柄长枪从侧面趁机猛刺而来!
剧痛反而刺激得赵云一个激灵!
求生的本能和被背叛的愤怒瞬间压倒了悲伤!不!不能死在这里!主公虽亡,其志未绝!幽州还有离散的军民,还有……还有那不知下落的少主人公孙续!
“啊——!”赵云发出一声不同于之前的、充满野性与决绝的怒吼,身体如同受伤的猛虎般猛然旋转,长枪随身而动,划出一道凄厉的圆弧!
“咔嚓!咔嚓!”几杆刺来的长枪被齐齐削断!枪尖去势不减,又顺势划开了两名敌兵的咽喉!
他猛地拔出肩头的箭矢,带出一溜血花,看也不看便反手掷出,将一名冲来的袁军什长咽喉洞穿!
此时的赵云,彻底抛却了所有顾虑,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出去!
他的枪法不再追求章法和技巧,而是变得更加直接、狠辣、高效,每一招都奔着夺命而去,充满了同归于尽的惨烈气息!他不再固守一地,而是开始向着人少的方向猛冲猛打,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地形——倒塌的营栅、燃烧的车辆、敌人的尸体——作为掩护和阻碍。
颜良、文丑见其困兽犹斗,威势更胜先前,加之主将已死,大局已定,竟不愿再与之拼命,只是指挥士卒层层围困,消耗其体力。这给了赵云一线生机。
鲜血从他身上的多处伤口不断渗出,将他彻底染成一个血人。他的呼吸如同破风箱般粗重,视线开始模糊,全凭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和多年沙场淬炼出的本能支撑着。
终于,他冲杀到了一段因先前激战而坍塌的城墙缺口处。这里乱石堆积,火光昏暗,守备相对薄弱。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一名袁军校尉声嘶力竭地吼道。
赵云深吸一口气,压榨出身体最后的力量,将长枪交于单手,另一只手猛地从地上抄起一面破损的盾牌,合身向前撞去!
“轰!”他用盾牌硬生生撞翻了挡路的鹿砦,不顾无数刺来的兵刃在盾牌和甲胄上划出火花和裂痕,如同蛮牛般向前突进!
箭矢嗖嗖地从他身边掠过,钉在盾牌上、石头上。几名忠心的幽州老兵认出了他,发出最后的呐喊:“护着赵将军走!”他们如同扑火的飞蛾,用身体挡住了追兵的道路,瞬间被淹没。
赵云牙关紧咬,眼角几乎迸裂,但他没有回头。他踩着战友用生命铺就的道路,猛地跃过一堆燃烧的杂物,身影终于消失在了城墙之外的黑暗中。
“追!”袁军士兵叫嚷着想要翻越缺口追击。
“不必了!”文丑的声音冷冷传来,“主公已死,区区一个赵云,已成丧家之犬,无关大局。清理战场,肃清残敌要紧!”
城外是无边的黑夜和未知的荒野,但对于赵云而言,却意味着暂时的生路。他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凭借着最后一点意志,跌跌撞撞地潜入一条干涸的河沟,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云被冰冷的晨露冻醒。剧烈的疼痛和饥饿感瞬间袭来。他挣扎着坐起,检查伤势。肩头的箭伤、手臂的撕裂伤、身上多处深浅不一的刀口,情况不容乐观。更要命的是,易京方向依旧浓烟滚滚,袁绍的旗帜想必已插满城头。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撕下战袍内衬,草草包扎了最严重的几处伤口。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向着东北方踉跄而行。那里是山区,或许能暂时躲过袁军的搜捕。
一路上,他躲避着任何可能的官道和村镇,渴了喝点山涧溪水,饿了只能寻找些野果充饥。伤口在发烫,显然有些已经感染。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全凭着一股坚韧的意志在支撑。
第三天,他几乎虚脱,倒在一个偏僻小山村外的草垛旁。天无绝人之路,一位上山砍柴的老丈发现了他。老丈曾受过幽州军的恩惠,认得幽州军的衣甲,见赵云虽浑身是血、狼狈不堪,但眉宇间正气凛然,不似歹人,便冒险将他救回家中。
粗陋的茅屋内,老丈和他的儿媳用土方草药为他清洗伤口、退热。赵云昏迷了一日一夜,期间偶有袁军小队路过村口盘查,老丈一家都机智地遮掩过去。
醒来后的赵云,对老丈一家感激不尽。他身无长物,唯有将腰间一枚精致的银带扣赠予老丈,以为答谢。稍事恢复后,他深知此地不可久留,会连累恩人,便问明了前往蓟城的大致路径,再次踏上路途。
易京陷落、公孙瓒自焚的消息,早已以更快的速度传遍了幽州。蓟城,这座幽州旧都,此刻虽未被战火直接波及,却陷入了更大的恐慌和暗流涌动之中。袁绍即将前来接收,城内原有的公孙瓒势力人心惶惶,或准备投降,或计划潜逃,或观望待价而沽。
“徐州糜氏货栈”后院,却异乎寻常地平静。掌柜陶商站在窗前,看着街上偶尔匆匆跑过的散兵游勇和紧闭门户的百姓,面色沉静如水。
又过了两日。赵云一路潜行匿踪,绕开大路,靠着野果和偶尔向极偏僻农户乞讨的一点食物,终于艰难地靠近了蓟城地界。但他不敢进城,城外袁军游骑明显增多。他藏身于一座荒废的山神庙中,伤势因缺乏药物治疗和长途跋涉而加重,发起了高烧,意识昏沉。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时,庙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叩击声——三长两短,重复两次。
赵云猛地惊醒,强撑着抓起身边的佩剑,缩到神像之后,屏住呼吸。
庙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普通伙计衣服的精干汉子闪身进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庙内,最终落在神像后露出的那一角染血的衣袍上。
那人并未靠近,只是压低声音道:“可是常山赵将军?我家东主姓陶,曾在蓟城货栈与将军有一面之缘。东主料想将军或经此地,特命小人前来。门外已无闲杂人等,将军若信得过,请随小人来,治伤要紧。”
陶东主?赵云昏沉的脑中闪过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眼神却深邃精明的商人。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是陷阱?还是……
此刻的赵云,已是山穷水尽,伤势若再不处理,恐有性命之虞。他权衡片刻,最终,那日陶商真诚的眼神和那枚未送出的令牌浮现在脑海。
他慢慢从神像后走出,嘶哑道:“有劳……带路。”
那伙计见状,也不多言,立刻上前,熟练地搀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赵云,迅速出了山神庙。门外果然安静,只有一辆毫不起眼的运货马车等候着。伙计将赵云扶上车厢,里面竟铺垫着软褥,还有淡淡的药草味。
马车并未进城,而是在乡间小路上七拐八绕,最终驶入了城郊一处极其隐蔽的农庄。
在这里,赵云得到了及时的救治。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喂服汤药和热粥。足足休息了一整日,他的高烧才渐渐退去,神智恢复了清明。
陶商并未立刻出现,直到确认赵云状态稳定后,他才独自一人来到房中。
“赵将军,感觉可好些了?”陶商看着虽然依旧憔悴,但眼神已复清亮的赵云,关切地问道。
赵云挣扎着想下床行礼,被陶商按住。“陶东主救命之恩,云……没齿难忘!”他声音依旧沙哑,但充满了感激。
“举手之劳,将军不必挂怀。”陶商摆摆手,神色凝重起来,“将军今后有何打算?蓟城乃至整个幽州,已非久留之地。袁本初的檄文已下,正在悬赏搜捕公孙旧部,尤其是……将军你。”
赵云面露痛苦与茫然:“云……不知。主公罹难,少主人下落不明,天地之大,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一种深切的孤寂感笼罩着他。
陶商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那枚早已准备好的玄铁令牌,上面流水云纹清晰可见。他将其郑重地放在赵云手中。
“将军,此牌请收好。”陶商语气极其诚恳,“云曾言,我糜氏商行与徐州牧刘玄德公渊源颇深,在南北多地皆有些许产业和人手。将军忠义,欲寻旧主血脉,陶某敬佩。然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需从长计议,更需有安身立命、徐图后举之基。”
他指着令牌,声音压得更低:“此牌乃我糜氏最高信物。将军可凭此牌,至青州、徐州、乃至豫州颍川等地,凡店铺招牌下有此种云纹标记者,店内掌柜见牌如见我本人。将军可从中获取盘缠、马匹、衣食、情报,以及……绝对安全的庇护。他们亦会全力协助将军打探公孙续公子的消息。”
他紧紧握住赵云的手,目光灼灼:“将军,宝剑锋从磨砺出。今日之困顿,绝非英雄末路。刘玄德公仁德布于四海,求贤若渴,且与伯圭将军有旧,乃天下皆知的英雄。若将军暂无去处,何不暂往徐州一行?即便不为投奔,亦可观望时局,保全有用之身,以待天时!”
赵云紧紧握着那枚冰凉而沉重的令牌,仿佛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承诺与一条实实在在的生路。陶商的话语,如同暗夜中的灯塔,为他迷茫的前路指明了一个方向。刘备的仁德之名,他早有耳闻,昔日也曾与之征战北海。
巨大的感激、残存的悲恸、对新方向的彷徨与一丝微弱的希望,在他心中交织。他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将所有情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和一句重逾千钧的承诺。
他将令牌小心翼翼贴身收好,对着陶商,深深一揖到地。
“陶东主今日之言,云,永世不忘!此恩此情,绝非一揖可报!若他日云能有寸进,皆拜东主所赐!徐州……云记下了!”
字字铿锵,如同誓言。
陶商扶起他,知道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当夜,赵云换上一身陶商准备的粗布衣裳,伤势虽未痊愈,但已无大碍。他揣好令牌,带着陶商赠予的盘缠和一把不起眼的佩剑,骑上一匹快马,最后看了一眼蓟城和易京的方向,毅然转身,踏着朦胧的月色,向着南方,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