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踌躇片刻,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又开口问道:
“环儿,那……那你母亲……她是王家出来的,此事,是否会牵连到她?”
这个“母亲”指的自然是王夫人,若是平时,贾环听到这个说法必然会怼回去,因为他早已不再称呼王夫人为母亲了。
但此刻,他知道王夫人的下场,也懒得计较了。
贾环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冷笑:“王子翼谋逆,王家满门难逃罪责。她多年受王家供养,与王家利益盘根错节,岂能轻易撇清?牵连,那是必然的。”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贾政瞬间透心凉。
他不仅担忧王夫人的命运,更猛然惊觉,若王夫人被坐实了与谋逆母家有牵连,自己这个做丈夫的,身为荣国府的当家人,又岂能完全置身事外?
官声、前程,恐怕都要受到影响!
“这……这如何是好!”贾政顿时慌了神,额头刚擦干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他再也坐不住,也顾不得再与贾环分说,急匆匆地站起身,“为父……为父得赶紧去想想办法,总不能坐以待毙!”
说着,几乎是脚步踉跄地夺门而出。
看着贾政仓惶离去的背影,贾环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这位父亲,平日里道貌岸然,一旦触及自身利益,便如此慌乱不堪。
贾政走后,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晴雯端着一盏新沏的热茶走了进来。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贾环手边,犹豫片刻,忍不住小声问道:
“三爷,外头……是发生什么大事了么?我看老爷刚才出去时,脸色很不好。”
贾环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头也不抬:“你都听到什么了?”
晴雯如实回答:“院子里都传遍了,说……说王家二老爷带兵去打什么诏狱,是谋反的大罪,王家要被抄家了!”
“嗯,是真的。”贾环呷了口茶,语气平淡。
晴雯心中一紧,下意识地追问:“那……那会牵连到咱们府上吗?”
贾环看着她担忧的神色,笑了笑:“放心,应该不会。就算真被波及,也牵连不到我贾环头上。”
他如今圣眷正隆,加上自身实力过硬,自有底气说这话。
晴雯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贾环看着她这小动作,觉得有些有趣,忽然话锋一转,带着点玩味的笑意道:“不过,有一个人,怕是肯定要被牵连了。”
“谁啊?”晴雯好奇地睁大眼睛。
贾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随意地问道:“你可知,咱们府上那位宝二爷,最近常往哪里去?”
晴雯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贾宝玉,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扭过头去,语气带着刻意的疏离:“他爱去哪去哪,我如今在听涛轩伺候三爷,不关心怡红院的事。”
来到听涛轩后,她早已不关心之前的事,听贾环突然提起贾宝玉,她只担心贾环会多想。
贾环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也不点破,自顾自地说道:“他如今在国子监挂名读书,走动得勤。而这国子监的缺,你可知道,当初是走了王家的门路才谋来的。”
“如今王家倒了,你说他在国子监还呆得下去吗?呵呵……”
贾环轻笑两声,意思不言而喻。
晴雯闻言恍然,但也只是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多少关切之色,“哦,原来是这样。”
见她确实一点都不在意,贾环满意地笑了笑,放下茶盏,伸手亲昵地捏了捏她光滑的脸颊:
“行了,不说这些事了。去,给爷准备些宵夜来,简单清爽些便好。用完宵夜,你好好服侍三爷歇息,明儿我休沐,准你睡个懒觉,不必早起。”
他话语里的暗示让晴雯瞬间红了脸,她羞恼地瞪了贾环一眼,却并未真恼,低低应了一声“是”,便转身快步出去准备了,窈窕的背影带着几分动人的慌乱。
贾环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
贾政心乱如麻地从听涛轩回来,脚步沉重地踏入荣禧堂的内室。
刚一进门,便听见一阵压抑又悲切的哭声。
只见王夫人已然醒转,靠在引枕上,脸色灰败,双眼肿得如同桃儿一般,金钏儿、玉钏儿等丫鬟都围在床边,低声劝慰着。
一见贾政进来,王夫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撑起身子,也顾不得仪态,带着哭腔喊道:
“老爷!老爷你可回来了!你……你可要救救我们王家,救救我哥哥他们啊!”
她紧紧抓住贾政的衣袖,“老爷,你想想办法,去找找关系,去宫里打点……不能就这么完了啊!王家若是倒了,我……我该怎么办啊!”
她深知,自己在贾府的权威,一半来自正室身份,另一半,便是倚仗着娘家王家的势力和财富。
一旦王家这棵大树倒了,她就像被抽去了主心骨,往日的风光只怕难再。
贾政本就心烦意乱,见她醒来不问家族安危,只一味哭求娘家,心中更添了几分厌烦。
他用力甩开王夫人的手,没好气地低喝道:“救?怎么救?王子翼那是武装冲击诏狱,是谋逆大罪!这是泼天的大祸!你让我怎么救?我拿什么去救?!”
他看着王夫人瞬间惨白的脸,想到贾环方才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将最坏的可能摊开:
“你现在还只想着王家?我告诉你,你身为王家长女,此番能否脱开干系都难说!若是朝廷追究起来,你如何自保!你让我去救他们,谁又来救你?谁来救我们贾家不受牵连?!”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将王夫人最后一丝侥幸也击得粉碎。
她先是呆住,随即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继而爆发出更加绝望的哭嚎,一边哭一边用手捶打着床沿:
“我不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让我死了干净……王家没了,我还有何颜面见人……呜呜……”
见她竟寻死觅活起来,贾政只觉得头痛欲裂,又十分无奈。
他猛地一跺脚,喝道:“胡闹!身为太太,如此形状,成何体统!你自己冷静冷静吧!”
贾政说完,也不再看王夫人,拂袖转身,径直出了房门。
走到外间,夜风一吹,贾政满腔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取代。
他茫然四顾,这深宅大院,往日只觉得富贵安稳,此刻却仿佛处处潜藏着危机。
他忽然想到,若是……若是环哥儿肯真心实意地出手相助,以他如今的地位与能力,或许还能争得一丝转圜余地。
可惜……
这个念头一起,便化作无尽的苦涩和自嘲,涌上贾政心头。
他仰头望着被高墙分割开的一小片夜空,长长叹了口气。
可惜啊,当初这满府上下,包括他自己,谁曾真正重视过那个被忽视在角落里的庶子?
如今人家乘风而起,手握权柄,又凭什么会为了昔日轻视他、排挤他的人,去冒风险,费心力呢?
这苦果,终究是他们自己种下的。
而屋内,王夫人仍在悲痛与恐惧中挣扎,哭得肝肠寸断。
她只想着娘家的覆灭会让自己地位不保,想着要如何哀求丈夫挽回,却完全忘记,或者说在极度的恐慌中选择性地忽略了一件事。
她那视为命根子、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宝贝儿子贾宝玉,当初能进入国子监读书,走的正是她娘家哥哥王子腾的门路。
如今王家这座靠山轰然倒塌,贾宝玉在国子监的地位,乃至他未来的仕途前景,又将如何?
这个潜在的危机,此刻已被她抛在了脑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