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宴后第三日清晨,苏晏清刚用完早膳,便见礼部差役捧着朱漆木匣候在国子监门廊下。
木匣上压着陆九章的私印,红绸结得极紧,倒像不是请她议事,倒似押解文书。
她拢了拢月白襕衫,随差役穿过半条朱雀街。
礼部议事厅的门槛比国子监高两寸,她抬足时瞥见阶下青苔,想起昨日沈砚说的“礼部最讲规矩”——这高门槛,原是要折一折来者的傲气。
推开门,陆九章正背手立在香案前。
檀烟绕着他灰白的发尾盘旋,平日总带笑的眼尾此刻绷成直线。
见她进来,他重重拍了下案几:“苏博士,《太医律》第三条写得明白,非太医院官不得私议朝臣病症。你在春祭宴上直言老夫脾滞,若传出去,御史台能参你个‘越职言事’!”
苏晏清垂眸看自己交叠在袖中的手。
她早知赵元朗不会善罢甘休,昨日柳明漪递帖子时,帖子边缘染着淡淡靛青——那是赵元朗书房熏香的味道。
原来所谓“让更多人见见本事”,不过是引她入瓮的局。
“陆公可愿再伸左手?”她向前半步,袖中银匙在暖阁里泛着幽光。
陆九章一怔,终是将左手伸了出来。
掌心纹路里沾着星点墨渍,指节因常年握笔微微变形。
苏晏清用银匙轻轻刮过他掌心劳宫穴,见皮肤下隐着几丝青络,像细针般扎进腕脉。
“三日后,您右手中指将麻。”她声音轻得像檐角漏下的风,“脾虚之兆上行经络,若今夜服我制的茯苓莲心羹,七日节荤腥,可免一劫。”
陆九章抽回手,指腹蹭过被银匙刮过的位置。
他忽然想起昨日晨起,确实觉得右腕发沉,原以为是批折子久了,此刻听苏晏清说,竟生出几分冷汗。
“你...如何断定?”
“您昨日用茶时,端盏的手偏了三分。”苏晏清将预先备好的食盒推过去,“羹里加了炒麦芽和陈皮,专调中焦。陆公若信,且试七日。”
檀烟突然断了线。
陆九章望着食盒上“苏记”二字的暗纹,想起春祭宴上那碗清心莲子羹——入口时他只觉清苦,此刻回想,舌尖竟漫出丝丝甜意。
“老夫读礼四十年,”他长叹一声,将银匙收进广袖,“竟不知‘观色闻味’亦是礼之一端。此事,我压下。”
消息像春雪化水,顺着国子监的青瓦流进每个学舍。
三日后,沈砚抱着一摞竹简敲开苏晏清的书斋门。
他腰间玉牌碰着竹简,发出清脆的响:“苏博士可愿与我同编《春令食政录》?古有食医掌六食,今博士以膳察疾,正合周礼本义。”
苏晏清接过竹简,指尖触到卷首“食政”二字的墨迹,尚带几分潮气——显然是连夜写就。
沈砚的老师是赵元朗同学,这看似善意的邀请,更像块试金石。
“学生正有个想法。”她将竹简轻轻放回案上,“不如增设‘膳政课’,讲饮食与律法、节令与民生。就像‘腊八粥’可讲赋税均平,‘寒具饼’能论边军粮制。”
沈砚的眉峰动了动。
他原以为苏晏清会推诿,却不想她反将棋下得更开。
“好。”他笑着颔首,袖中露出半截未拆的信笺——正是赵元朗昨日命门生送来的“劝诫书”。
膳政课开在明伦堂东厢。
头日讲“腊八粥”,苏晏清命人熬了三大锅,分给太学生们。
米是官仓新谷,豆是百姓纳的赋税,她用木勺搅着沸腾的粥:“这粥里每粒米,都是百姓按‘均税法’缴的。若税重了,米便少;税轻了,米便多——味道,原是最诚实的账册。”
底下响起窃窃私语。
第二日讲“寒具饼”,她将烤得金黄的胡饼掰开,露出里面分层的酥皮:“边军粮要耐储存,便需少油;要扛饿,便需多麦。这饼的层数,是三十个伙夫试了三个月才定的——治国,原是要尝尽人间烟火。”
赵元朗的门生混在人群里,听着听着竟忘了记黑账。
直到第七日,文会里突然炸开一声冷笑:“厨娘之技也配登官学?今日讲膳,明日岂非要议盐铁?”
苏晏清站在讲台上,望着那说话的白衫少年——赵元朗最得意的关门弟子,昨日还在膳政课上问她胡饼的火候。
她转身对厨役点头,青瓷盘里“阴阳豆腐”的热气便漫了上来。
“这南豆腐用卤水点,是阴;北豆腐用石膏点,是阳。”她用银筷夹起两块豆腐,放进同一只碗里,“合煮之后,阴的柔,阳的韧,融成一味鲜。”她抬眼扫过台下,“阴阳相济,非相克。若诸公视女子为祸水,那才是心有偏阴,难见天光。”
满堂寂静。
沈砚率先鼓掌,掌音清越,像石子投入深潭,激起一片喝彩。
那白衫少年涨红了脸,攥着的纸团被汗浸得透湿——上面是赵元朗亲笔写的“女子掌膳政,恐乱阴阳”。
当夜,崔嬷嬷端着烛台冲进书斋,烛火晃得窗纸一片昏黄:“姑娘,膳房地窖发现一坛酒!坛底刻着‘苏’字,封泥...封泥不大对!”
苏晏清跟着她往膳房跑。
地窖阴湿,霉味裹着酒香扑面而来。
那酒坛半埋在粟米里,封泥上的“礼部”印蜡泛着暗紫——和春祭宴用的酒封一个模子。
她拔开泥封,凑到坛口轻嗅,瞳孔骤然紧缩。
是断肠草的苦,混着米酒的甜,像毒蛇吐信般钻进鼻腔。
当年祖父被诬“以食谋逆”,用的正是这种慢性毒——每日饮一点,半年后肝衰,却查不出毒源。
“嬷嬷,把坛子搬到玄镜司巡夜的必经之路。”她取过案上的姜粉,在坛口抹了薄薄一层,“再在坛边撒把花椒。”
崔嬷嬷不明所以,却依言照做。
三更梆子响过,地窖外传来玄铁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萧决的身影笼罩住酒坛时,苏晏清正躲在廊下。
他俯身时,玄袍下摆扫过坛口,忽然顿住。
他伸出指尖,沾了沾坛口的姜汁,放在鼻端轻嗅。
本就冷硬的眉峰骤然拧紧,反手抽出腰间铁尺,“当”地劈开酒坛。
深褐色的酒液溅在青石板上,泛着诡异的紫。
“封锁膳房!”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传礼部今日当值的属吏来见。”
赵元朗是被惊醒的。
他披散着头发冲进地窖时,正见萧决的亲卫用铁链扣住他最信任的膳食司典。
那典史浑身筛糠,瞥见赵元朗,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说话。
“这酒...许是前人藏的!”赵元朗扯着嗓子喊,声音却发颤,“与我何干?”
萧决指腹擦过封泥上的印蜡:“本月礼部领印蜡的,只有赵大人。”他转头看向苏晏清,玄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翻卷,“苏博士,可还有话要问?”
苏晏清站在廊下,月光落进她眼底。
她望着赵元朗青白的脸,想起祖父被押往天牢那日,也是这样的月光。
“不必了。”她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些账,总会算清的。”
萧决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了片刻,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他挥了挥手,亲卫押着典史往玄镜司去了。
赵元朗瘫坐在地上,看着酒坛碎片里自己扭曲的脸,忽然想起今日晨起,那典史曾捧着印蜡匣来问:“大人,这坛旧酒,可要处理?”
夜风卷起一片枯叶,打在苏晏清脚边。
她望着萧决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忽然明白——赵元朗的属吏,怕是要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