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再次埋入泥土,发出沉闷的“噗嗤”声。这一次,带出的不是土块,而是一颗沾满泥污的头颅。头颅的眼睛圆睁,毫无血色的脸上满是惊恐。
安东强压下呕吐的欲望,目光转向嘉尔曼,少女脸上那纯美天真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月光下,她侧脸线条绷紧,只剩下一种近乎神性的肃穆。
“您早就知道这里埋的是什么?”安东皱起眉头,所谓小忙,所谓景致,所有的借口和谎言,只是为了骗自己来这里挖坟?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到土坑边缘,不顾腐臭与血污,俯身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颗头颅,轻轻放在坑边。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熟睡的婴儿。
安东咬紧牙关,不再去看嘉尔曼,双臂绷紧,将铁锹挥舞得更快,每一锹下去,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闷响和更浓烈的恶臭。
一截断裂的手臂。
一条扭曲变形的腿。
半片连着肋骨的胸膛。
一具相对完整的躯体,胸口被钝器打得血肉模糊……
安东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汗水缓缓滑落。尸体就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每一铲子都翻出一颗人头,每一铲子都有一段残肢出土。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死人和更多的死人,许多头颅,许多残肢,许多尸首。
嘉尔曼始终沉默着,像一个最虔诚的收殓者,一次次俯身,将那些遗骸从泥泞中捧出,在坑边并排放置。银色的长裙下摆已被污泥和血渍浸染,失去了月华的光泽,像团脏污的破布般垂在她脚边。
当最后一具几乎被砸烂的残躯被安东撬出时,坑边已经躺满了整整十三具尸体。
“九层烈狱啊……”
安东拄着铁锹,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目光扫过这排触目惊心的遗骸。
简直就像地狱一般……
他蹲下身,强忍着令人窒息的恶臭,仔细查看。
尸体尚有余温,死亡时间绝不会超过一天。
他们身上布满各式各样的伤痕:被切开的喉管、被砸碎的骨骼、被捅穿的胸膛……不是寻常械斗,而是有计划的屠杀。
安东的目光停留在他们的手上——布满厚厚的老茧,指缝里满是泥污。再看向他们的背脊,或新或旧的鞭痕纵横交错,如同扭曲的毒蛇。
他已经全都明白了。
有的有尖耳朵。
有的侏儒般矮小。
还有的和你我一样。
精灵、矮人,还有几个身形瘦削的人类。
都是晨星银矿的劳工。
嘉尔曼站直了身体,停在这排尸体前。长长的睫毛低垂,盖住了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少女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吟诵一段古老的安魂曲,为这些饱受折磨的灵魂祈求最后的安宁。
安东也微微低下头,念诵了几句莫维登教派为逝者指引迷途的悼词。
人事已尽。
“看到了吗,安东·伍兹爵士?”嘉尔曼的声音很轻,“这就是晨星堡所谓的‘瘟疫’。”
她微微扬起下巴,视线扫过那些惨不忍睹的尸体,提高了几分音量:“这些被逼到绝路的矿工,终于忍受不了压迫,他们发起暴动,十三个人一起冲锋,十三个人一起怒吼,十三个人一起倒地,十三个人一起被埋葬、被遗忘!”
“伯爵是怎样形容的——瘟疫!好一场瘟疫啊!”
她顿了顿,转向安东,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而这就是你可靠的同僚,瓦伦蒂娜忠实的拥戴者——费尔南多伯爵的手笔。”
又一场道德审判,嘉尔曼不断加码,费心尽力想把自己推入更深的旋涡。可安东只愈发觉得疲惫。
“这只是费尔南多的罪行,与瓦伦蒂娜女大公无关,更与我无关。”他答道。
“或许,但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改变这一切。你是瓦伦蒂娜的全权特使,你可以在帝国境内行使等同于她本人的权力!安东啊安东……”
嘉尔曼义愤填膺地举起拳头,那不属于尘世的女神仿佛又化身为变革的旗手,“难道你想让这种败类继续给瓦伦蒂娜、给帝国抹黑吗?”
用手中的权柄,改变这一切……
“你难道还想说,我只希望平静地度过余生?你难道要坐视不管?你难道要任由他人死去,然后说这与我无关?你们这些骑士,受封的时候不是发誓着要保护妇孺、庇佑弱小、反抗不公、伸张正义吗?”
她卷起袖口,向安东伸出右手,十指纤纤,却沾满了泥污。
“安东,和我一起,击坠晨星吧!”
瞧啊,安东,这世界多么污浊不堪!
瞧啊,安东,同僚们不过披皮蛇蝎!
瞧啊,安东,受压迫者在哀嚎泣血!
和我一起吧!拉紧我的手,就有了力量!拉紧我的手,就有了希望!拉紧我的手,就能击坠晨星,在黑暗重建属于我们的新黎明!
来吧!这才是你心底真正的愿望!
无数话语如潮水般涌入安东脑海,他感到情绪起伏不定,手掌不受控制般颤抖不停,想要伸出,想要去握住那沾满泥污的纤纤玉指。
这是我内心的呼声吗?不,是某种魔法……
安东猛地按向冥犬,冰冷的杀意席卷而来,将诱惑冲散,他踉跄了两步,呼吸重新平稳下来。
抵抗住了!
“只是一个小忙,嘉尔曼小姐。”安东压低声音,“至于其它,我如何行动,与您无关。顺便一提,这些尸体怎么办?”
希望能被好好安葬……
“会有人来认领的,然后将他们好好埋葬,和他们的家人朋友埋在一起。”她的手仍悬在半空,期待着安东的回应。
“最好如此,愿他们安息。”安东点了点头,“那么……再见吧,嘉尔曼小姐。”
他转身,沿着过来的小径,头也不回地走入茫茫夜色中。
嘉尔曼收回了手,掌心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握住,可她并不焦急。
她自信是最老练的渔夫,充满耐心,习惯等待,鱼儿不吃饵,只是鱼儿还不够饿。
所以没关系,嘉尔曼明白,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终将生根发芽。
远处,东方已经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