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通往晨星堡的碎石路上,扬起干燥的尘土。
安东刻意放缓了速度,马鞍后裹着厚厚油布的包裹随着颠簸微微起伏,即使隔着油布,他也能感觉到那具躯体在轻微抽搐。
午后,一个名为溪木的小村落出现在视野中。村口几个玩耍的孩子看到安东和他马后那怪异的人形包裹,立马尖叫着跑开。带路的村民——那个曾鼓起勇气质问奴隶贩子的汉子,脸上露出几缕不安。
“大人,前面就是溪木村了。离晨星堡只有不到一小时的脚程,往常……”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老人匆匆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焦急和惶恐:“是哈尔吗?!又上晨星堡去吗?晨星堡……晨星堡城门提前关闭了!吊桥升起,卫兵戒严,费尔南多老爷不许任何人进出!”
“这才刚过中午,老爹,出什么事了?”村民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瘟疫!从城里过来的老爷们说是瘟疫!”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哈尔!你这趟算是白来了!”
安东勒住缰绳,眉头紧锁:“瘟疫?什么瘟疫这么突然?”
“谁不讲呢!毫无征兆!诸神保佑!从早上起就一队一队人往矿场那边去!听说矿场那边比城区还严重!”
老者搓着手,“现在所有通往晨星堡的路都被封了,巡逻队就在附近,我们也被警告不要靠近。啊,这位大人,您……您也是去城里的吗?恐怕您是得在村里歇一晚,或者绕远路了,可绕路的话,天黑前绝对赶不到下个镇子。”
安东的目光扫过简陋的村落和远处隐约可见的晨星堡轮廓,那里确实笼罩着一层不同寻常的死寂。
“大人,既然城堡封闭,我想我也该回去了,否则天黑前回不了村子。”村民有些犹豫地看向安东。
安东沉默片刻,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地解下钱袋,掏出几枚纹章币,塞进带路村民粗糙的手里。
“拿着,这是你应得的。”安东和善地笑了笑,“今天你面对奴隶贩子时展现的勇气和善良,正是帝国最值得标榜的品质。愿记忆的迷宫始终为你保留出路,朋友。”
村民看着手中闪亮的银币,又看看安东认真的面容,激动得嘴唇直哆嗦:“谢……谢谢大人!也愿诸神永远眷顾您这样的好老爷!”
他深深鞠了一躬,才转身快步离去,仿佛手中握着无上的荣耀。
安东牵着马,在老者指引下来到村里一处僻静的旅店。
旅店破旧但还算干净,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他瞥了眼安东马鞍上的人形包裹,眼神闪烁了一下,但什么也没问,默默收下了钱,递过一把钥匙。
狭窄的客房内,安东小心翼翼地将油布包裹放在唯一的床上。他解开厚重的油布,露娜如同被剥开外壳的昆虫,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
她的皮肤依旧红肿溃烂,散发着焦糊和腐败的混合气味,只有那偶尔微弱起伏的胸膛证明她还活着。
安东用水沾湿布巾,有些笨拙地擦拭着露娜脸上的血污和脓液。冰凉的触感似乎刺激了她。那双猩红的瞳孔在消失的眼皮下艰难地聚焦着,最后落在了安东脸上。
“安……东……”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她皲裂的唇间挤出。
安东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继续擦拭着她唇角的血泡。
“你……骗我……”露娜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在耗尽她最后的力气,“血族……和约……同盟……骗子……”
安东的手停住了,他当然记得。
“为什么……现在……救我……”露娜低声质疑道
安东沉默着,将布巾浸入水中,拧干,又去擦拭她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灼伤。
那动作依旧生硬,毫无温柔可言。
“以前的你,”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是一把杀人的利刃,锋利、危险,收割生命如同收割麦子。那样的利刃,被折断、被摧毁,是罪有应得,不值得一丁点同情。”
安东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露娜惨不忍睹的躯体。他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无法捕捉。
“但现在……”安东的声音依旧平静,“你不再是利刃了。你只是一块……被摆上货架的肉。一件可以被随意丢弃,或者绑上火刑架作为‘感召’善男信女慷慨解囊的祭品。”
他放下布巾,直视着露娜那对微微颤动的瞳孔,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不是任何人应得的惩罚。”
“呵……咳咳……”露娜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笑声,牵动着伤口,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从嘴角溢出。“还不是……拜你……所赐!”
安东没有反驳。
“伪善……安东……你的善良……像…裹着糖霜的……毒药……迟早……会害死……你自己……”
或许吧……他只想丢下一切,下半辈子平平静静地生活,他不想某天晚上梦到火刑柱上残破不堪的露娜,为那句“拜你所赐”所惊醒。
那些被冥犬撕碎的佣兵,那位死在食尸鬼怀中的修士,毕竟曾危及过他的生命。作为报偿,他有意或无意间也给予了他们最痛快的死亡。
没错,他们罪有应得,可至少,人至少不该被如此折磨而死。
他已经背负够多的血债,有时候,安东想,他也会喘不过气来,也会怀疑“平静生活”是否终将是场幻梦。
“睡吧。”他生硬地说,用干净的绷带覆盖住她的伤口,重新拉过油布将她盖住大半,只留下口鼻呼吸,“你需要休息。”
露娜似乎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瞳孔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再次陷入昏迷般的死寂。
安东坐在床边的木凳上,背对着露娜,默默擦拭着冥犬的剑鞘。窗外,暮色已深,溪木村陷入一片沉寂。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奇异的声音穿透了夜晚的宁静,丝丝缕缕地飘进房间。
又是歌声。
空灵、飘渺,如同月光凝结成的丝线,轻柔地拂过耳膜。它没有歌词,只有纯粹而梦幻的旋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感。
他看了一眼床上被油布覆盖的露娜,她那因为痛苦而一直紧蹙的眉头,在这歌声中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些,呼吸也似乎平稳了许多。
又是她?
她究竟是谁?
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站起身,轻声地走到窗边。歌声似乎是从村外某个方向传来的。
安东回头,确认露娜依旧昏睡,随即系好长剑和钉锤,悄然推开门,身影融入进溪木村寂静的夜色中。
循着那若有若无的歌声,安东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穿过了沉睡的村落,踏上了村外一条通往小山坡的荒径。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山坡顶照得一片清亮。歌声在这里变得清晰起来,如同夜莺的鸣唱,却又远比那更空灵、更纯粹。
安东的脚步停在坡顶边缘,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有些警惕地望向歌声的源头。
月光下,一位少女正背对着他,面朝远方晨星堡的方向。她身姿纤细,穿着一袭仿佛由月光本身织就的银色长裙,长长的银色发丝如瀑布般垂至腰际,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仅仅是背影,就散发出一种超然世外的高贵与纯净。
少女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歌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转过身。
月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她的面容,少女姣美的脸颊像羊脂玉般闪耀着晶莹的光泽,她嫣红的唇角微微上翘,带着一缕娇俏的笑意,笑容纯美且天真,让人一看就喜欢,忍不住亲近。
少女看起来不过才十八九岁年纪,却浑身散发着一种非尘世所能有的、梦幻般的光晕。
此刻,她仿佛就是美惠女神本身,而月光正在为她加冕。
少女看着坡下阴影中的安东,那双紫罗兰般的眸子眨了眨,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足以让任何人心生怜爱的微笑。
“初次见面,安东·伍兹爵士。我常听人说起,说你是瓦伦蒂娜最锋利的剑刃。”声音轻盈而柔美,如夏夜凉风般沐人心魂。
“我是嘉尔曼·卡蒂亚,或许,你该称呼我为嘉尔曼一世,帝国至高无上的女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