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到家乡,发现一切都改变了。”老修士填完最后几锹土,开始用铁锹压实土层,“我们的封君,老费尔南多伯爵,在这附近发现了银矿。”
晨星银矿,安东曾听闻费尔南多伯爵炫耀过,在银矿基础上,一座巨大的城市在短短几十年间拔地而起,成为帝国境内第三大城市——晨星堡。
“伯爵征召了无数农民充当季节性矿工,他开出了十分丰厚的价码,甚至招募妇女和儿童进行矿石分拣和运输等辅助工作。”修士将铁锹垒在墓园角落,欣赏了片刻自己的劳作成果。
“村庄因此荒废,我成了个徒有田产而无人耕种的领主,甚至到最后,连自己也被征召去矿上当个小监工。”
日头逐渐昏暗,老修士点上蜡烛,将一块黑面包和半截香肠塞在安东手中。
“在矿上,最常见的便是死亡。”
“地底是恶魔的领地,它们诱以白银,猎杀年轻的生命。塌方、渗水、爆炸、毒气泄露,每天都会拉出几具尸体,其中不少都来自我的村庄,曾是我父亲的人,全都草草掩埋了,抚恤金也不会再有下文。”
老修士眼神流露出痛苦,“那些幸存者,也因为长时间吸入地底的毒雾,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我不止一次想,父亲把土地和人留给我,我不能把他们都留在矿里,我得带他们回到家乡,回到这里……”
“可人总是要享乐的,伯爵开始围绕银矿构建一座崭新的城市——晨星堡。我的人也已慢慢被其腐化,他们宁愿在矿上拿命换来白银,然后在城市里酗酒狎妓挥霍一空,也不愿意回到这里,过本分庄稼汉的日子。当然最后,我还是带着一部分人回来了……”
田园牧歌式的幻想,终究敌不过流淌着白银的时代潮流,所以,莫维登该出场了吗?
安东仔细嚼着面包,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木屑和石粒。
“我说过,靠着从黎明上国贩来的瓷器丝绸,我赚了许多钱,我用那些钱,让我的人死后能运送回这里,安葬在故乡的墓园里。”老修士指了指那些歪歪斜斜的老石碑。
“我每带回一位父亲的尸体,就有可能带回他的母亲、妻子和孩子,我给那些孤儿们田地耕种,只收取最低的租金;我让那些寡妇们帮我整理墓园,修缮已经废弃这间数百年的莫维登修道院;我陪那些丧子的母亲们一起回忆往昔,互相分享鼓励。我靠安葬死者来聚拢生者,靠重建记忆来抵抗遗忘。”
“我照着黎明上国的理念,重建我的聚落,对抗银矿,对抗城市,对抗酗酒和狎妓。数十年来,有几代人埋葬在这片小山岗上,而这些墓碑令生者更加团结一心,我下定决心,要在此间建立莫维登庇佑的神国。”
太阳已隐下山头,只余天边一缕薄暮,老修士望向遥远的天际,仿佛在回忆过去种种,又似乎在感叹自己年华已逝。
能聚拢人心的并不只有尸体和墓碑,要让数代人舍弃近在咫尺的城市繁华,也不会仅凭靠几个孤儿寡母的回忆。
安东明白,艾柯修士故意隐瞒了一些重要的细节——亡魂传声的奇迹。
唯有神只显灵的奇迹,才能打消所有疑虑和诱惑,让人虔诚地选择延续传统、安分守己。
“可惜天色不早了,不然我真想多向您了解了解黎明上国。”安东起身告辞,谢绝了修士的挽留,他接过火把,孤身向灯火通明的村庄走去。
现在的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早上再启程前往晨星堡。
白银建造的城市啊……
已踏入村口,突然,安东眯起眼睛,已为黑夜完全笼罩的山坡上,居然出现一点火光,伴随火光而来的还有歌声,秋夜飒飒的风中,女声幽幽地唱着一首安魂曲。
是那个曾将自己治愈,又引导自己走出密林的神秘的歌者!
歌声萦绕不去,火光也在空中舞蹈变幻,仿佛神秘的林中女妖,在引诱他踏入危机四伏的密林深处。
安东停住脚步,犹豫了片刻,旋即向着歌声方向大踏步走去。这位神秘的歌者无疑是他潜在的盟友,其一举一动都有深意,如果真准备暗害自己,早在密林中便已下手,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只是,为什么不愿意现出真身?
循着微弱的歌声与星点般的火光,安东居然又绕回了墓园,此刻艾柯修士大概已经睡去,教堂蒙在浓浓的夜幕中,那火光在圣堂前一闪,就再也不见,微弱的歌声也戛然而止,如同从未响起过般。
安东握紧银锤,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门,木门嘎吱作响着缓缓打开,他瞟了眼墓园旁的修士小屋,那里昏黑一片,并没有因异动亮起灯火。
难道艾柯修士已经睡下了?
教堂里伸手不见五指,不见丝毫光亮,那歌者似乎人间蒸发了般,没有半点痕迹留下。
安东皱了皱眉,举起火把仔细搜寻起来,圣堂穹顶和两侧的壁画被一一照亮,莫维登的三重化身高悬头顶,油彩映出光点,似乎要从画中滴出。
他信步朝前走去,教堂中的一切都与白日里相同无异,两壁的骨灰瓮在火光照耀下惨白瘆人,走近祭坛前,一切如常,唯有神龛上的青铜沙漏仍沙沙作响……
等等,沙漏?
他拿起青铜沙漏,仔细端详,那飞速流逝的沙砾意味着有人刚刚曾将它重置,安东举起火把,注意到神龛上有块光滑的凸起。
他按动凸起处,随即传来机关启动的轻鸣声,祭坛的顶部那漩涡纹样的图案缓缓从中间裂开,露出一个狭窄的通道。
不是吧,居然还有地穴?
安东警惕地环顾了圈四周,随即将火把一点点伸入地穴,等待片刻,只见火焰仍熊熊燃烧,不见丝毫变化。
看来空气是正常流通的,应该也没有可燃气体。
他眉头略略舒展,随即伏低身子,挤入通道口,地穴的两壁是湿润的土层,台阶则是光滑的青石板铺就,显然常有人在这里走动。
安东深吸一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地穴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