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大事，切记两点。
一是目标，二是行动力。
自打那天晚上的“翁婿夜谈”之后，娄公馆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娄振华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有事没事，就拉着娄振兴、娄晓业那帮娄家的核心人物，一个个缩在二楼的书房里开小会。也不知道他是在设法说服其余的娄家人，支持他那个“捐献家产、投诚入仕”的大胆计划，还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
方源也懒得去打听。
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像娄家这样家大业大的，内部的想法必定也会跟着多起来，哪怕是娄振华这个上一代家主亲自出面，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解决的。
各个房头、各个派系，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这其中涉及到的利益交换、妥协，需要所有人一点一点的去磨。
娄振华那边在“磨刀”，而工业部技术司的两位老专家，则是已经“开火”了。
自从前些天，娄晓业通过怡和的关系，拿到了那份盖着火漆印的生产线数据后，王立仁和钱学礼这两个“老学究”，就彻底疯魔了。
那是从早到晚，彻夜不休地在研究。
方源住在隔壁，时常半夜被吵醒，都能听见他们房间里传来激烈的争论声，夹杂着各种他听不懂的专业术语。
“老王！你糊涂啊！”
这是钱学礼的声音，尖锐得像是在吵架。
“怡和这帮鬼佬，拿咱们当冤大头耍呢！这套80英寸热轧机，是他们51年投产的老东西了！这都快过时了，他敢跟咱们开价七百万英镑？！”
“你懂个屁！”
王建国也不甘示弱，嗓门更大。
“老东西怎么了？你拿它跟‘老大哥’那套2800\/1700毫米的半连续式轧机比比！”
“老大哥那套，是，设备投资小，灵活性高。
可缺点呢？自动化程度低得令人发指！
产品质量全靠老师傅的经验和手感，极不稳定！最要命的是生产能力！那玩意儿一年撑死了给你轧个几十万吨钢，够谁用的？”
“可怡和这套呢？”王建国越说越兴奋，声音都开始发颤：
“这是全连续式的！全自动！我估算了一下，只要原料管够，它的年产量，至少是老大哥那套的三倍！三倍啊老钱！”
“而且你看这产品精度！这才是咱们最缺的！”
“可维护成本呢？！”钱学礼一拍桌子，“这种全自动的娇贵玩意儿，对生产环境、对操作人员的技术要求有多高，你比我清楚！这可不是咱们厂里那些拿大榔头修机器的师傅能伺候得了的！”
“你看看这上面写的，后期不但要修建、专门生产车间，还得派专人，去约翰牛本土，学全套的设备维护保养流程！这是一整套的东西！缺一不可！”
争吵声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的沉默。
最后，是王立仁那带着几分颓然和绝望的叹息。
“老钱啊……还有一个最大的难题……”
“怡和方面，对这套生产线的报价是……七百万英镑。”
“而且，人家点名了，不接受人民币。只要英镑、港币、美金，或者……同等价值的黄金。”
“七百万……”钱学礼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七百万英镑，是什么概念？
方源躺在床上，替他们算了一笔账。
在当时，整个新中国的外汇储备，才0.07亿美金。
按照官方汇率一英镑兑2.8美金算，这0.07亿美金，总共也就才250万英镑。
倾全国之力，连这套生产线的零头都付不起。
用不起，根本用不起。
这已经不是王建国和钱学礼这两个学院派技术大拿能决定的事情了。
方源知道，这两人在商量过后，已经通过新华社在香江的分社，拍了一封加急密电送往北边。
这两天，所有人都在等消息。
估计，北边此时此刻，也正对着这个数字，愁得直嘬牙花子吧。
老大哥那边一开始能先欠着，后边慢慢用石油、矿产甚至是粮食、肉类等轻工业产品去还。
等到了鬼佬这边，那是要真金白银去买的，这个数字报上去，对外贸易部那边恐怕得挠破头。
一连几天，在餐厅遇到时，两位老专家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连吃饭都没什么胃口。
反倒是娄振华，坐在方源身边，笑呵呵地开了口。
“王工，钱工，这引进生产线的钱，国家要是实在有难处，我娄某人，倒是可以负担一部分。”
在两位专家惊讶的目光中，他端起牛奶杯，风轻云淡地说道：
“我娄家在内地的那些资产，刨去那些已经公私合营的股份不算，光是房产、铺子、还有一些浮财，折算下来，凑个一百多万（人民币），还是没问题的。
实在不行，我就舍下这张老脸，再跟国内的那帮老朋友化化缘，国家需要，共克时艰嘛！”
“娄……娄先生，您这是……”王立仁激动得差点站起来。
“哎。”娄振华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王工，不瞒你们说，这些天，我也是被源子给点醒了。”
他看了一眼正慢条斯理吃着煎蛋的方源，笑道：
“如今国内实行计划经济，我一家老小，算上孙子孙女，也就十来口人。那么些钱，放在手里，花不完，根本花不完！”
“与其天天捏在手里，招人眼红，担惊受怕，还不如听源子的，学学人家荣市长，干脆全部捐了！为国家出点力！”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两位老专家当场就感动得热泪盈眶，拉着他的手，直说他是“民族资本家的楷模”。
方源在旁边看着，心里直乐。
老狐狸，真是人戏合一了。
别人都在为钱发愁。
方源这几天，也没歇着。
他唯一的烦恼，就是钱太多。
接下来的几天，娄晓业和娄晓嘉发现，自己这个新认的妹夫\/弟婿，行踪变得有些忙碌起来。
每天早出晚归，说是要出去“熟悉熟悉环境”。
并且每次出行都是前后两辆车，带着从娄家护院里挑选出来的，八个孔武有力、西装革履、一看就是“红棍”级别的护院。
提着两个藤编行李箱，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第一站，中环，皇后大道中一号。汇丰银行总行大厦。
在洋人经理那恭敬得近乎谄媚的笑容中，方源提着两个箱子，走进了贵宾室。
半小时后，他空着手出来。
账户里，多了一百万美金。
第二站，德辅道中4号，渣打银行。
同样的操作，同样存了一百万美金。
第三站，花旗银行。
第四站，恒生银行（此时还叫恒生银号）。
……
整整三天，方源就带着这帮保镖，提着那两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藤编箱子，几乎把中环附近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外资银行，逛了个遍。
八家银行，每家银行的私人户头上，都存入了价值一百万美金的黄金！
这可不是后世。
彼时的美金，是死死挂靠黄金价值的，官方汇率，一盎司黄金（约等于旧制一两，31.1克），就只值35美金！
一百万美金，那就是足足两万八千多盎司，差不多……得900公斤的黄金！
他愣是提着那两个箱子，每家银行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才把这批货给“散”了出去。
他一个人，这几天存入银行的黄金价值，换算成美金，比此时整个新中国的外汇储备加起来，还要多上好几倍！
这种“愣头青”一般、近乎 “ 洗钱 ” 的 “ 蛮横 ” 行为，怎么可能不引起注意？
香江，平顶山（太平山，港督府所在地）。
港督柏立基（Robert brown black）爵士，正皱着眉头，听着手下的汇报。
“一个从四九城来的代表团成员？用个人名义，在八家外资银行，存入了总价值超过八百万美金的黄金？”
中环，汇丰银行总行，大班办公室。
时任汇丰银行大班的祁德尊（michael turner），一个高大、威严、有着鹰钩鼻的英国人，也放下了手里的雪茄。
“哦？有点意思。”
他看着手下递上来的资料，上面清楚地写着方源的“官方”身份。
“代表官方，来谈生意……却用个人名义，把这么多黄金，存进了我们这些外资银行？”
“为什么不用他们自己在香江的国企银行？（指中银等）”
“他想干什么？政治避难？私人洗钱？还是……北京方面在试探我们的底线？”
祁德尊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
“这个年轻人，此时代表的是官方，我们不好亲自接触。山顶那位（指港督），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沉吟片刻，对身旁的秘书吩咐道：
“下周五，在半岛酒店，不是有个皇家 Jockey club（赛马会）的慈善晚宴吗？”
“是，先生。”
“以我的名义，给这位来自四九城的方源先生，下一张帖子。”
祁德尊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我倒要亲眼看看，这位‘愣头青’，到底是什么来路。”
“他就不怕……我们这些银行家，不讲武德，直接把他这笔黄金，都给没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