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冶金部大楼。
一间窗明几净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不过别误会,人家可不是专门为方源组织的这场会议,只不过是刚从乡下出公差回来的吕秘书眼见诸位领导都在,于是趁着会场就快要解散的时机,顺势提了一嘴。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
主位上的一把手面无表情地听完,没说什么意见,只是用杯盖一下一下地,撇着茶水里的浮沫。
“呵。”
他左手边,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更年轻一些的领导,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冷笑。
“给他老子平反?还要带个助手入职?
他一个毛头小子,好大的架子。”
这位主任级别的领导将手里的钢笔往桌上轻轻一扔,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到底是资本家出身,这市侩的嘴脸,可谓是一脉相承。
真当咱们离了他就不转了,对于这样的投机倒把分子,我提议!
就应该出重拳,好好整治一下。”
刘副部长无所谓的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吕秘书一眼。
“那孩子你是在场唯一接触过的,说说你对他的看法?”
吕秘书心头一紧,不管怎么说让方源入职轧钢厂做做样子给外面的资本家看,就是刘副部长提议的。
自己......
但自己毕竟是一把手秘书,当下也只能硬着头皮道:
“我觉得……方源同志还是挺温和的一个小同志。
就是可能因为家里接连变故,性情有些偏激,还年轻。”
在场哪个不是人精,“还年轻”,就说明这人沉不住气,至少当前不堪大用。
“嗯。”
刘副部长点了点头,倒也不觉得意外。
勉强认可了这个说法。
这年头,讲究的是奉献。
小同志觉悟高,配合部署,组织自然可以考虑嘉奖。
但绝不能是你主动开口来要。
如此一来,性质就全变了。
“那就……先晾一晾吧。马上中秋了,节后再找他谈谈。”
一把手发话了,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年轻人,锐气太盛,不是好事。
人要用,但也不能太过。”
“是。”
就这么轻飘飘的两句话,一个足以影响方源未来走向的决定,便在袅袅的烟雾中,被定了下来。
在庞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个人的前途与计划,有时,真的不值一提。
“阿嚏!”
正抱着李安建(备长炭)骑在马背上的方源,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心里有些犯嘀咕。
谁在念叨我?
“哥哥,你冷吗?”
被方源用风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家伙,在他怀里仰起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关切道。
“哥哥不冷呢。”
方源笑了笑,紧了紧揽着她的小胳膊。
深秋的山路,晨雾还未完全散去,空气清冽。
身后不远处,一辆牛车正“吱呀呀”地缓缓前行。
车上,老书记李胜利裹着件半旧的军大衣,正和几个同去公社办事的村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赶车的车把式,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黝黑的脸上布满了风霜的刻痕,手里的长鞭甩得“啪啪”作响。
“小太爷!”
牛车上,一个要去公社给自家男人送换洗衣物的婶子,大着嗓门喊道:
“您这马,可真俊!比咱们公社书记那匹都精神!”
方源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搭话。
此行的目的地,是去公社的派出所,给李安建开证明。
到了派出所,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穿着警服、正拿个鸡毛掸子打扫卫生的年轻公安。
见到李胜利领着人进来,年轻的公安同志上前迎了几步,热情的握着李胜利的手上下摇了摇。
“哟,李书记,今儿个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小王同志,有点事,想麻烦你一下。”
李胜利从兜里掏出烟,递了过去。
王公安接过烟别在耳后,这才将目光投向方源和他怀里的李安建。
在看到小家伙那头独特的、带着蔚蓝色光泽的头发时,明显愣了一下。
“这孩子……”
“是这么个情况……”
李胜利将方源在山里“捡”到孤儿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这种情况,在乡下确实司空见惯。
王公安听完,也只是对李安建显眼的蓝发多瞅了两眼,并未深究。
“这么说,你们不是打算把人送到县里的福利院,是准备自个儿养着?”
方源上前一步,开口道:
“是的,公安同志。
我打算带她回四九城领养,给她上户口,让她上学。”
这年头的收养手续并不规范。
只要有书面的收养契约,甚至在有第三方见证人情况下的口头约定,都算有效。
延庆县的福利院条件本就有限,多一个孩子就多一份负担。
眼见有大队书记作保,方源的穿着打扮又不像是个普通人,那公安同志自然是乐见其成。
“成。”
他很是痛快地点了点头,回到屋里,很快就拿出一张介绍信,在上面写明了情况,然后从抽屉里摸出公章,“砰”地一下,盖了上去。
“拿着吧。
回头到你们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就能办手续了。”
“谢谢公安同志。”
一事不烦二主。
从派出所出来,眼看到了饭点,方源便做东,请李胜利在公社唯一的国营饭店吃了顿便饭。
老书记是个实在人,红烧肉、大盘鸡点了满满一大桌子,大快朵颐的吃着。
用他那话说,“都兄弟,瞎客气什么?”
正在给李安建投喂鸡蛋羹的方源,望着对方下颌处花白的山羊胡,抽动了一下眼角没好意思接话。
这便宜让你占的,咱还不能反驳。
酒足饭饱,“兄弟两”领着小团子,拿着老哥哥自产自销的的介绍信,一起去了公社的良种站。
“同志,给队里买点应季的蔬菜种子。”
良种站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麻袋和种子的混合气味。
一个戴着老花镜、正在算盘上核对账目的老大爷,闻言抬起了头。
“介绍信。”
方源将介绍信递了过去。
老大爷扶了扶眼镜,仔细看过之后,才从柜台后站起身:
“要什么?买多少?”
方源将早就准备好的单子递了过去。
白菜、萝卜、黄瓜、大蒜……都是些常见的品类。
除此之外,他还特意要了产量高的花生、大豆和玉米种子。
至于水稻和小麦的种子,昨天跟李胜利提的时候人家见他要的不多,已经答应回去后帮他从集体仓库里面留一点出来了。
当然了,要给钱的。
老大爷吩咐柜台后面的小姑娘给他称重,嘴里还嘀咕了两句:
“小同志,你这又是花生又是大豆的,买这么多,种得过来吗?
现在乡下都吃大食堂,自留地都没人种了吧!”
“哈哈,这不就是专门来给集体菜地买种子来了嘛。”
大锅饭时期,村民自家种菜的自留地大部分被收缴,但大食堂也不能凭空变出菜来啊,就又开垦荒地,集中种菜了。
方源这话倒也不是随口就来,本来李胜利就是为这事来的,方源的需求只是顺带。
等待售货员打包的功夫,方源的的余光瞥见了墙角立着的几捆半人高的树苗。
“大爷,那是什么?”
“哦,你说那个啊,果树苗子。
苹果、梨、石榴、枣树,都有。
前两天刚从林场拉回来的,没剩下几棵了。”
好东西啊,这不就水果自由了?
方源想了想,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开口道:
“这些我都要了。
另外,您这儿……有人参种子吗?”
“人参?”
老大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那玩意儿咱这山里也能长,就是费功夫,没几个人乐意种。
你要的话,我库里倒还有点陈年的。”
“都要了!”
方源心里乐开了花。
空间里时间流速可调,种点人参药材什么的,那是再好不过了。
哪怕千年人参没有想象中的神奇药性,但光凭那品相,日后拿出来,也能给自己方家添一层“底蕴”。
省得以后,总被人当成没根基的暴发户,平白小瞧了去。
抱着大包小包的种子和树苗从良种站出来,方源的心情一片大好。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远在四九城的前途,已经被几位大人物轻飘飘地决定,“晾”了起来。
不过,就算知道了,他大概也只会嗤笑一声。
该配合你演出的我,不会装作视而不见。
但不管你用不用我,我都是要走的人。
着急的,不该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