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逸的话音落下,像是在一池温水里投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整个水榭厅堂瞬间沸腾起来。
“好!好啊!”
“能亲耳聆听甄小姐的仙音,真是我等的福气!”
“府君,甄家主此议甚好,我等附议!”
一时间,阿谀之声四起,那些刚刚还在小心翼翼敬酒的士族豪强们,此刻像是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既能讨好新主,又能一睹佳人风采的由头,一个个都显得兴致高昂。他们看向甄宓的目光,混杂着惊艳、羡慕,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雄性的贪婪。
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可以被用来点缀宴席,增添光彩的珍稀器物。
李玄没有说话,他只是端着酒杯,指节轻轻在杯壁上摩挲。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喧嚣的嘴脸,落在了那个立于厅堂中央的女子身上。
他看到,在甄逸提出这个建议的瞬间,甄宓那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那双清冷如古井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那不是欣喜,也不是羞怯,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带着一丝了然,和一丝深藏的疲惫。
她没有立刻应答,而是先对着父亲的方向,微微垂首,一个顺从的姿态。随即,她才将目光转向主位上的李玄,那道目光,平静,却带着审视的意味。
她在等他的决定。
这一个小小的细节,让李玄嘴角的弧度,又加深了几分。
一个聪明的女人。她很清楚,今夜这场宴会,真正的观众,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其他人的赞同或反对,都毫无意义。
“既然有此雅兴,本将自是洗耳恭听。”李玄放下了酒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得到李玄的首肯,甄逸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对着女儿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甄宓不再迟疑,对着李玄再次盈盈一拜,随即转身,缓缓走向厅堂一侧早已备好的席位。
很快,两名侍女小心翼翼地抬来一架古琴。
那是一架通体呈暗红色的七弦琴,琴身线条流畅古朴,漆面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看得出是有些年头的名品,更看得出,平日里被主人精心呵护。
甄宓在琴后跪坐下来,身姿端正,如同一株临水的幽兰。她伸出纤纤玉手,试了试琴弦。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如山涧清泉,瞬间涤清了厅中所有的酒气与俗气。
原本还有些按捺不住,想要交头接耳的宾客,在这一声琴音之后,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正襟危坐。一种无形的,名为“意境”的东西,开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甄宓的指尖,开始在琴弦上跳动。
没有慷慨激昂的金戈铁马,也没有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
那琴声,初起时,如高山之巅的流云,舒缓,飘逸,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疏离与淡泊。它不讨好任何人的耳朵,只是自顾自地,讲述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厅中的众人,渐渐听得痴了。那些平日里满身铜臭的商贾,此刻竟也听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雅致,虽然不懂,却也觉得心境平和了许多。
王武坐在李玄身后,一开始还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一个大老粗,听这种咿咿呀呀的东西,比让他去冲锋陷阵还难受。他悄悄捅了捅身旁的张宁,压低声音道:“这弹的是啥?听得俺直犯困。”
张宁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闭嘴。”
王武脖子一缩,不敢再言语,只好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只是那双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那个弹琴的女子身上瞟。
李玄则与众人完全不同。
他没有沉醉,也没有不耐。他只是安静地听着,那双深邃的眼眸,倒映着窗外的水光与星光,仿佛在透过这琴声,解析着弹奏者真正的内心。
他听出来了。
这琴音,技艺上无可挑剔,堪称大家。但技艺之下,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高清冷。就像一个被囚禁在华美牢笼中的仙子,她的歌声依旧动听,却再也没有了翱翔于九天的自由与快意。
琴声渐转。
由高山流云,转为幽谷溪涧。节奏变得轻快了一些,却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小鹿在林间行走,既对周围的一切充满好奇,又时刻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危险。
这不就是在弹她自己吗?
李玄心中了然。甄家,这个富甲一方的商业家族,在这乱世之中,就如同一头抱着金块的肥羊。他们没有兵权,没有官身,唯一的依靠,就是审时度 du 地依附强者。从王恭,到现在的自己。
而她,甄宓,就是甄家这头肥羊身上,最华美,也最引人注目的那片羊毛。她被家族当成最珍贵的筹码,用来展示价值,缔结联盟。
她享受着家族带来的一切富贵荣华,也承担着这份富贵荣华所带来的,身不由己的命运。
她弹奏的,正是她的处境,她的警惕,和她那份不甘于此,却又无力反抗的矛盾。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整个水榭厅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那清雅悠远的意境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甄宓将双手从琴弦上收回,轻轻放在膝上,那如梦似幻的氛围才被打破。
“啪!啪!啪!”
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鼓掌,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响彻了整个厅堂。
“好!实在是太好了!”
“仙音!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甄小姐之才,当世无双!”
赞美之词如潮水般涌来,比之前敬酒时,还要热烈百倍。
甄宓依旧跪坐在席上,对于这些浮夸的赞美,她只是微微颔首,脸上挂着一抹礼貌而疏离的淡笑,那笑容,不及眼底。
她的目光,始终有意无意地,落在主位那个从始至终都未曾开口的年轻男人身上。
终于,她动了。
但她没有起身,而是将纤纤玉指,重新轻轻地搭在了琴弦之上,仿佛在回味着刚才的余韵。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望向了李玄。
厅堂内的喧嚣,随着她的这个动作,再次诡异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正戏,或许才刚刚开始。
“府君文韬武略,今日一见,更胜传闻。”甄宓的声音,依旧清冷如玉,却比刚才多了一丝别样的意味,“小女不才,斗胆请教府君一事。”
李玄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示意她继续。
甄宓的指尖,在琴弦上无意识地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单音,如同在她平静的话语中,投入的一颗小石子。
“听闻……”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闲聊家常,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听闻府君身边,有两位绝代佳人相伴。一位,是前司徒王允之义女,有闭月羞花之貌;另一位,乃是当世大儒蔡中郎之千金,有惊世绝艳之才。”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李玄,嘴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知传言,是否为真?”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惊雷,在寂静的厅堂内炸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这位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竟会问出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说是冒犯的问题。
这哪里是在请教?这分明就是在试探!
她是在问李玄,你究竟是一个懂得怜香惜玉的英雄,还是一个只知搜罗美色的好色之徒?
貂蝉与蔡琰,一个是忠义的象征,一个是才学的代表。她们的身份太过特殊。李玄如何得到她们,又如何对待她们,直接反映了他的人品与格局。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李玄的身上。甄逸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会突然抛出这么一个要命的问题。
王武那灌酒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皱着眉头,似乎在琢磨这问题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而张宁,那只一直按在刀柄上的手,不易察觉地,又握紧了几分。
整个水榭厅堂,气氛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微妙与紧张。
窗外夜风拂过,吹动着轻薄的纱幔,也吹动着李玄额前的一缕黑发。
他看着琴后那双清澈而又充满审视的眼睛,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他知道,这是她,也是这满城士族,对他这个新主人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考验。
他的回答,将决定他在这座城池,在这些人心中,最初的形象。更会决定,眼前这位未来的洛神,对他,是敞开心扉,还是筑起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