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月巷的春来得早,顾云峥种在巷口的桃花开得泼泼洒洒,粉白的花瓣落满青石板路,风吹过便卷起一阵“桃花雨”,落在苏泠月晾晒的素色布衫上,添了几分天然的雅致。
小院里,苏泠月正坐在竹编的矮凳上煮茶,砂壶里的泉水咕嘟冒泡,茶香混着桃花的甜香,漫出半开的木窗。顾云峥坐在一旁的石桌前,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把新制的木琴——这琴不是云纹玉佩所化,是他用巷口老桃树的枝桠,亲手削制打磨的,琴身带着淡淡的木纹,没有金光,没有魂息,却透着人间烟火的温润。
“茶快好了。”苏泠月提起砂壶,将琥珀色的茶汤斟入两个粗陶杯,推到顾云峥面前,“尝尝今年的新茶,是巷口张阿公送的明前龙井。”
顾云峥放下琴,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茶香清冽,回甘绵长:“比忘川河畔的灵韵果酿,多了几分烟火气。”
“人间的味道,本就该是这样。”苏泠月笑了,眉眼弯弯,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暖意。她不再是魂体透明的模样,人间的岁月虽未让她真正变老,却在她身上沉淀出一种温润的烟火气,指尖带着煮茶留下的薄茧,掌心是晾晒布衫沾染的阳光味道。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探进头来,约莫五六岁的年纪,手里攥着一朵半开的桃花,大眼睛亮晶晶的:“顾阿公,苏阿婆,我娘让我送糕来,说是谢你们上次帮我找回来的小猫。”
这是巷尾王木匠家的小孙女,名叫桃桃。前些日子小猫掉进了巷口的古井,是顾云峥顺着井壁爬下去,小心翼翼地把猫抱了上来。自那以后,桃桃便常来小院,有时送一把自家晒的笋干,有时捧来几朵野花,成了小院里最鲜活的点缀。
“桃桃来了。”苏泠月起身牵过她的小手,将一块刚蒸好的桃花糕递到她手里,“快尝尝,用你送的桃花做的。”
桃桃咬了一大口,嘴角沾了粉白的糕屑,含糊道:“好吃!苏阿婆做的糕,比桃花还甜!”她转头看向石桌上的木琴,好奇地伸出小手,却又怯生生地收回,“顾阿公,你会弹琴吗?我娘说,巷口的老人们都讲,你弹的琴最好听了。”
顾云峥失笑,抬手将木琴推到她面前:“想听听吗?阿公弹一首给你听。”
他指尖落下,琴音缓缓流淌而出——没有忘忧琴的深情缱绻,没有对抗疯魔时的激昂铿锵,只是一段简单的旋律,像泠月巷的春风,像忘忧亭的流水,像苏泠月煮茶时的咕嘟声,平淡却治愈。
桃桃听得入了神,小手跟着旋律轻轻拍打石桌,桃花糕的碎屑落在衣襟上也浑然不觉。巷口路过的行人,也忍不住放慢脚步,顺着琴音望向小院,眼中满是安宁的笑意。
茶烟袅袅,琴音悠悠,桃花簌簌落下,落在苏泠月的发间,落在顾云峥的琴上,落在桃桃仰起的小脸上。这样的日子,没有时空错位的焦灼,没有守护两界的重担,只有柴米油盐的平淡,与彼此相守的温柔。
入夏时,泠月巷下了一场罕见的桃花汛,雨水顺着巷口的斜坡漫进小院,打湿了墙角的青苔,也冲倒了顾云峥精心打理的几株桃树。雨停后,顾云峥没有急着补种,而是和苏泠月一起,在桃树倾倒的地方,挖了一方小小的池塘,引来巷外的溪水,种上了几株睡莲。
“桃花谢了,便看莲花。”顾云峥用竹篮捞起池塘里的落叶,对苏泠月笑道,“人间的景致,本就该四时不同,不必执着于一种模样。”
苏泠月蹲在池边,将一枚圆润的鹅卵石放进水中,泛起一圈圈涟漪:“就像我们的日子,不必追求轰轰烈烈,平平安安,便是最好。”
秋日里,小院的桂花盛开,香气浓郁。顾云峥用桂花酿了酒,苏泠月用桂花做了糕,邀请巷里的老人们来小院小聚。张阿公带来了自己珍藏的字画,王木匠送了一把新做的竹椅,老人们围坐在桂花树下,喝酒吃糕,听顾云峥弹琴,讲些无关紧要的家常,笑声漫出小院,飘向泠月巷的深处。
冬雪降临的时候,小院被白雪覆盖,银装素裹。顾云峥生了一盆炭火,苏泠月坐在火边缝补衣物,两人偶尔说上几句话,大多时候只是静静相伴,听着炭火噼啪作响,看着窗外的雪花飘落。
“还记得三百年前,忘川河畔的雪吗?”苏泠月忽然开口,指尖的针线顿了顿。
顾云峥抬眼望向她,眼中满是温柔:“记得,那时候你的魂体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却依旧不肯离开三生石。”
“那时候总想着,只要能再见你一面,哪怕受再多苦也值得。”苏泠月放下针线,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暖,“却没想到,最好的日子,竟是现在这样,围炉赏雪,闲话家常。”
顾云峥握紧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拢在掌心取暖:“以前总以为,守护是轰轰烈烈的牺牲,后来才明白,真正的守护,是与你共度每一个平凡的日夜。三千年的红尘喧嚣,三百年的鬼界等待,都只是为了这一刻的安宁。”
雪越下越大,将小院的木门锁住,却锁不住满室的暖意。炭火上的铜壶冒着热气,茶香混着桂花酒的醇香,在空气中弥漫。顾云峥再次拨动木琴,琴音穿过落雪的窗棂,在泠月巷里轻轻回荡,没有波澜,没有激昂,只有岁月静好的安然。
巷口的桃花树,在雪地里静静伫立,枝桠上积满了白雪,却已孕育着来年的生机。就像顾云峥与苏泠月的爱,历经三千年的风雨,褪去了所有的轰轰烈烈,最终沉淀在人间的烟火里,化作桃下的茶烟,琴边的私语,与余生的每一个平凡日夜。
他们不再是三界的平衡之锚,不再是夔门的守护者,只是泠月巷里一对寻常的老夫妇,守着一方小院,一树桃花,一壶清茶,将余生过得平淡而温暖。
而忘川河畔的桃花,夔门的时空涟漪,心愿之海的微光,都成了遥远的传说,在人间的烟火气里,渐渐沉淀为最温柔的底色。真正的归处,从来不是某个地方,而是与彼此相守的每一个瞬间,在红尘倦后,伴余生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