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租来的公寓,唯一的优点就是便宜。便宜到让刚刚失业、存款所剩无几的张薇,可以暂时忽略它所有的缺点——比如位于城市边缘快要塌掉的老楼,比如楼道里永远散不去的霉味,比如那扇需要用力踹一脚才能关上的防盗门。
当然,还有那似乎永远也打扫不干净的灰尘。
搬进来的第一天,张薇就开始了大扫除。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但灰尘的顽固程度超乎想象。它们不像普通灰尘那样浮于表面,用抹布一擦就掉。这些灰尘像是长在了家具上、地板上,甚至墙壁的纹理里,需要用指甲去抠,才能勉强刮下一层灰白色的粉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带着土腥气的味道,即使开着窗通风,也挥之不去。
她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累得腰酸背痛,才让这个小小的空间看起来勉强像个能住人的地方。地板露出了暗红色的漆面,虽然磨损严重;窗户玻璃勉强透亮了;家具表面的灰尘也暂时消失了。
她松了口气,倒在刚铺好的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阳光透过擦亮的玻璃照进来。张薇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准备开始新的一天。然而,她的目光扫过床头柜时,动作猛地僵住了。
昨天被她擦得锃亮的木质床头柜表面,此刻,竟然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均匀的……灰?
不是她昨天清理时遗漏的角落,而是整个平面,都覆盖上了一层新鲜的、细腻的灰尘。在晨光下,那些微小的颗粒清晰可见。
张薇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疑惑。是老房子密封不好,夜里风大吹进来的?她走到窗边检查,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或者昨天太累没擦干净。她拿起抹布,重新将床头柜擦拭了一遍,看着光洁的表面,暂时压下了那点不快。
但接下来的几天,这种情况每天都在上演。
她晚上明明把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第二天早上起来,总能在地板上看到一层均匀的、仿佛刚刚落下的浮尘。她仔细擦拭过的电视屏幕,隔一夜就会变得模糊。甚至连她刚刚洗好、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收进来时也能在纤维缝隙里摸到那种熟悉的、滑腻的灰尘感。
这灰尘……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在她睡着之后,悄无声息地、执着地重新占领这个空间。
张薇开始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虑。她加大了打扫的频率,从一天一次增加到早晚各一次。她买了更贵的吸尘器,配备了各种刷头,连墙壁和天花板都不放过。她甚至用上了封闭漆,试图堵住墙壁上那些可能渗入灰尘的细微裂缝。
毫无用处。
无论她多么卖力,打扫得多么彻底,只要她一转身,或者睡上一觉,那些灰白色的、细腻的粉末,就会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重新覆盖一切。它们出现的速度,似乎比她清理的速度还要快。
更让她心里发毛的是,她开始注意到这些灰尘的一些……异常。
它们似乎格外“偏爱”某些特定的区域。比如,客厅靠近卫生间的那个墙角,无论她怎么清理,那里的灰尘总是堆积得最快、最厚,颜色也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深一些,带着一种不祥的灰黑色。
还有,这些灰尘的触感……不对劲。普通的灰尘是干燥、蓬松的。但这些灰尘,摸上去有一种极其细微的……粘腻感?像是混合了某种极细微的油脂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且,它们似乎带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冰冷的温度。
一次,她在清理那个特别容易积灰的墙角时,无意中将一些灰尘扫到了一个小碟子里。她盯着那些灰黑色的粉末,鬼使神差地,用手指蘸了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腐泥土、轻微霉变,还有一丝……极其淡的、类似……焚烧过什么东西后的焦糊气味,钻进了她的鼻腔。
那气味让她一阵反胃,连忙将灰尘倒掉,反复洗手。
恐惧的种子,开始在她心里生根发芽。这绝不是普通的灰尘!
她尝试向房东反映。房东是个言辞闪烁的中年男人,在电话里打着哈哈:“老房子嘛,有点灰正常的啦!你自己勤快点打扫就行了!要不你退租?押金可不退哦!”
求助无门。张薇只能继续与这无休无止的灰尘作战。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黑眼圈浓重,脾气也变得暴躁。她不敢邀请朋友来家里,害怕别人看到这诡异的景象。她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被这徒劳的清扫工作占据。
她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她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由灰尘构成的迷宫里,那些灰白色的粉末像活物一样蠕动、翻滚,试图将她淹没。她在迷宫里奔跑,身后总是传来一种细微的、持续的“沙沙”声,像是无数只脚在灰尘上行走。
一天晚上,张薇在清理沙发底下的灰尘时,吸尘器的刷头似乎碰到了一个硬物。她关掉吸尘器,伸手进去摸索,掏出来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氧化变黑的银质长命锁。上面刻着模糊的花纹,拴着一段同样发黑、脆弱的红绳。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是前任租客落下的?
她拿着那个冰冷的长命锁,心里泛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老房子,这诡异的灰尘,这个突然出现的老物件……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她想把长命锁扔掉,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放进了抽屉里。
那天夜里,她睡得极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房间里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像是……小孩子光着脚在地板上轻轻走动的声音?
“啪嗒……啪嗒……”
声音很轻,很慢,时断时续。
她猛地惊醒,打开床头灯。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地板上那层在灯光下无所遁形的、新鲜的灰尘。
是幻觉吗?还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放着长命锁的抽屉。
第二天,张薇决定去打听一下这栋楼,或者这个房间的过去。她找到楼下管理处的老保安,旁敲侧击地询问。
老保安起初不愿多说,在她塞了一包好烟后,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住的那间啊……唉,以前住着一家三口,好像是个小女孩,身体一直不好……后来……唉,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别提了,不吉利。”
老保安的话说得含糊其辞,但张薇的心却沉了下去。身体不好的小女孩……长命锁……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
难道……这些永远打扫不干净的灰尘……和那个早已不在此处的小女孩有关?
是她的……骨灰?或者说,是某种象征着她存在的……“痕迹”?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那天回家后,她看着满屋子的灰尘,感觉每一粒微小的粉末,都像是一只冰冷的、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再也无法忍受了!
她发疯似的开始打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卖力,都要疯狂。她要用消毒水,用漂白剂,用她能想到的一切方法,把这些该死的“痕迹”彻底清除!
她擦洗,她冲刷,她喷洒刺鼻的化学药剂。汗水混合着泪水流下,她不管不顾。
终于,在她筋疲力尽之后,房间里暂时看起来“干净”了。虽然那股陈腐的气味依旧若有若无,但至少表面上,看不到那些令人作呕的灰尘了。
她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心里涌起一种扭曲的、毁灭般的快意。
看吧!我能清理掉!我能赢!
然而,就在这时——
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客厅的那面墙壁。
在她刚刚用力擦拭过、此刻光洁如新的墙面上……
一些极其淡的、灰黑色的……痕迹,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渗透出来?
像是有看不见的手指,蘸着灰烬,在墙上……涂抹?
那些痕迹逐渐清晰,勾勒出……一个极其简陋的、歪歪扭扭的……小女孩的轮廓?
而在那个轮廓的旁边,一行同样由灰尘构成的、歪斜的字迹,缓缓浮现:
“为……什……么……要……擦……掉……我……”
张薇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
她眼睁睁看着那灰尘构成的字迹和轮廓,在墙上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重!
与此同时,房间里的温度骤然下降!那股熟悉的、带着土腥和焦糊味的灰尘气息,瞬间变得无比浓烈,几乎令人窒息!
地板、家具、天花板……所有她刚刚清理过的地方,灰白色的粉末如同拥有了生命般,从每一个缝隙、每一个角落疯狂地涌出!翻滚着,凝聚着,像是灰色的潮水,迅速覆盖了一切!
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都要猛烈!
她甚至能听到那灰尘涌动时发出的、细微而密集的“沙沙”声,如同无数个声音在低语!
张薇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爬爬地向门口逃去!
她的手刚刚触碰到门把手——
“啪嗒。”
一声轻微的、金属落地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她僵硬地、一点点地回过头。
在她刚刚瘫坐的地方,那个她从沙发底下找出来的、氧化发黑的银质长命锁,静静地躺在翻滚的灰尘之上。
红绳已经彻底断裂。
仿佛某种……束缚,被打破了。
张薇看着那个长命锁,又看着周围如同活物般蠕动、堆积的灰尘,一股冰冷的、彻底的绝望,瞬间将她吞没。
她明白了。
她永远也打扫不干净这个房间。
因为这些“灰尘”,根本不是来自外界。
它们来自这个房间的“过去”。
来自那个……或许从未真正离开的……
“存在”。
她的打扫,她的清理,她的抗拒……
不是在净化。
而是在……惊扰。
是在将那些沉寂的“痕迹”,一次次地……唤醒。
张薇缓缓地松开了门把手。
她知道,她逃不掉了。
无论她搬到哪里,这些冰冷的、如影随形的“灰尘”,或许都会跟着她。
因为它们认准了她。
这个试图“擦掉”它们的……
清洁工。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看着灰色的粉末,如同有生命的苔藓,缓缓爬上她的脚踝。
冰冷的触感,透过袜子,渗入皮肤。
像是一个无声的拥抱。
来自另一个维度的,
永恒的,
尘土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