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间了慧也来过几趟。
辞盈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听众。
她对这位年轻僧人并不了解，只听说他与给江聿看诊的僧人是同辈。但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低调到找不着人；另一个却极擅迎送接待香客，就没有攀谈不了的。
很快她便领教到了。
“寺院粗茶淡饭，女檀越可还吃的惯？”
来了数日，对方第一次主动与她搭话，语气十分亲和自然。
长穗佛珠被山风吹动，他面上挂着温和笑意，身上袈裟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润浥着淡淡的香火气息。
确实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面前破损的壁画已修补大半，其中作为中心的神女更是袖带飘举，灵秀天成。唯独那双眼睛仍蒙着一层灰。
辞盈收起画具，双手合十回礼，“劳师父牵挂，这里一切都好。”
她不认为对方是来寻自己高谈阔论的。
果不其然，在客套问候几句后，对方抛出主要目的。
“女檀越，有贵人想见你一面。”
画具颜料未干，辞盈听到这话愣了愣，心里顿时有了猜测。
她或许不算聪慧，但足够敏锐，一下子想起先前见过的方家马车……
路径深邃且幽长。
贵人住的地方比她还偏僻。
似乎看出她的紧张，了慧有一搭没一搭与她聊了起来。他对自己和赵灵芸之间的关系以及那份悸动，倒比想象中还坦荡，没有丝毫要掩饰的意思。
有些辞盈小心错开的话题，他反倒不忌讳提及。
“释迦佛左胁侍左手持莲花，右手持宝剑，身负般若经梵箧。”了慧望着文殊菩萨像，温声说道，“第一次碰面，赵女郎便是背着病重的师弟，站在那处向旁人求助。”
从北边魔窟一样的地方逃出。
还能护着昏睡不醒的赵流景，完好无损到云州。
其中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
“《楞严经》中说，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男女之间因贪慕生出欲望，由此受困烦恼。”年轻的僧人微偏过脸，余光是她怔忪的神情，微微一笑，“但我与师弟不同。”
“男女之爱，多受业力牵引而来，寻常清修者遇劫或躲或避，这是克制之法。不若顺其自然，从心而行亦，待债还完缘淡了也就散了。”
辞盈不懂这些。
时下苦厄，水深火热，许多人寄希望于来世和神明力求解脱。
约摸是她没有什么灵性，或者见惯江老夫人日日烧香拜佛，并不感兴趣。
与其说上香求签。
倒不如说是难得出门放风的机会。
话当然不能说出去。
苇帘被人打起，日光倾覆，门内探出一道高挑身影。虎纹毂的劲装利落矫健，护腕折射出金属特有的冷芒，女子腰缠九节鞭，站在她跟前。
尽管打扮与先前有所不同。
但辞盈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先前那个马夫。
对方气势极盛，压的她本能后退。
女子作了个手势，态度强硬到不容拒绝。
“女郎，我们主子有请。”
“……”
客房简素至极，除灰白以外再无其它颜色。一重接一重的纱帘后，人影愈来愈清晰。
在烛火轮廓明明白白透出时，辞盈停了下来，俯身长叩。
“辞盈见过公主殿下。”
隔着薄薄的纱帘，铜镜里映出一张温而雅美人面，符合绝大多数人对女子所追求的柔明淑慎。
荣安公主摸了摸耳上的明月铛，笑言，“你兄长与你说起过本宫？”
她声音温和，如涓涓细流消融冰雪。
比见过的那些都要平易近人。
辞盈却不敢有半点懈怠。牢记能让方才门口那尊杀神一样的人物当贴身护卫，绝非等闲之辈。
何况外邦蛮夷凶狠残暴，未曾教化。大魏和亲百年，这么多公主里，只有荣安公主活着回来了……
“不曾。”
她处事谨小慎微的好处，这会儿就凸现出来了。
辞盈摇头，她还不了解面前这位长公主的脾气，想也不想便将江聿摘个干净。
“兄长从来不会与小女说这些，都是小女自己猜的。”
名贵沉香与金线青鸾俱是皇室之物。
能在当下挣得一席之地的女子不多，不论阵营都不会是善类。她们或许不择手段，但一定野心勃勃，光芒万丈。
太后算一个，韦贵妃算一个，还有就是面前这位长公主。前俩人争权争得你死我活，怎么可能顾得上小小的云州？
“怪道你阿兄说你聪慧。”这份观察力也是难得。
先前那个想法又浮现而出，蠢蠢欲动。荣安公主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起来，活像失去一匹千里良驹。
太可惜了。
偏偏是江聿的妹妹……
细作以身入局，九死一生，闭着眼睛也知道江聿不会同意。
辞盈不知她所想，只暗自捏了把冷汗，不明白这种话兄长是怎么夸出口的？
她自认只在保命关头，脑袋瓜会被刺激地短暂机灵一下。其余时候就是缩在泥洞里的螃蟹。
“观水寺的壁画本宫看过了。”
荣安公主不吝赞赏，“你补的极好，往后也要多出来走动走动才是。”
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辞盈乖顺应下，心底却苦笑连连。
等忙完袁家这档子事，哪里还有什么清净可言？
荣安公主又过问几句。
她看似态度恭敬回话真诚，实则防备心极重，没有透露出半点重要话头。荣安公主也不恼，看她的眼神更为欣赏，挥挥手终于放人回去。
迫近黄昏的光影混沌如浊流泥沙，缓缓从眼前淌过。不知不觉竟聊了这么久，了慧还侯在不远处的亭子里，手持佛珠，双目微阖，神情湛静。
辞盈刚想过去，就被身后一只修长手掌拍在肩上，吓了一大跳。
“江五女郎。”
青骊那张脸直挺挺出现，近距离之下更有压迫感。
她手中提着一堆东西，说道，“殿下说对女郎一见如故，一时聊的兴起便忘了上茶。”
“所以，这些拎好自个带回去。”
辞盈：……
前头那番话必定公主亲口吩咐，至于最后这一句……
绝对是她自己添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