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约是陆青在武安侯府醒来后,过得最惬意、轻松的一天了。
沈寒放下了心结,她们用各自舒适的方式,与祖母做了和解。至于那个身份的秘密,就让它永远是秘密吧。
这份久违的松快,让她觉得,今日若不能饮上三杯,那就太亏了。
至于她们为桂花糕流泪的事...
冲着陆松那满是疑惑的目光,陆青眼波一转,像只藏了好东西、终于要亮出来的小狐狸,献宝似地凑近,眯着眼冲陆松坏笑,“告诉你一个秘密,长姐这里藏了上好的陈年花雕,今日长姐陪你小酌几杯如何?”
陆松的下巴都要掉地了。
他眨了眨眼,疑心自己听错了,声音都带上了微颤:“长、长姐...你何时学会饮酒了?”他可从未见过长姐饮酒。
陆青仰头笑得豪气,一副“这有何可大惊小怪”的嗔怪神情,“不知道吧!这是你长姐与生俱来的本事,何须学!”
陆松简直难以置信。
印象中,长姐素来只饮清茶,即便在家宴佳节,也仅是浅酌些许甜软的果子酒应景。可这陈年花雕乃是性烈的醇醪,以长姐往日的酒量,只怕一杯下肚便要醉倒了!
没一会,陆松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陆青亲手拍开坛口泥封,揭去箬叶,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逸出。她忍不住深深嗅了一口,眉头舒展开,脸上露出满足舒畅的表情。
这酒,太香了。
而后,陆青竟似馋酒已久,执杯仰首便一气饮尽,虽辣得蹙了蹙眉,却仍眯起眼,畅快地吁出一口酒气,一副酣畅淋漓的模样。
看得陆松眼都直了,半晌才找回声音,“长姐,你...你何时有了这般酒量?”他眼见陆青面泛红霞,忙又劝道:“此酒后劲甚足,还是慢些饮吧。”
陆青心情是喜上加喜,一杯下肚毫无感觉,看来这具身子是彻底适应了。回想上回一杯梨花白就让她醉酒的糗事,今日想必是不会重演了。她拿起银箸,轻轻点了点面前那盘醉蟹初黄,忍不住赞叹,“松儿,这醉蟹冷盘,最是下酒。”
“你瞧,这酱汁晶莹似琥珀,蟹黄如凝脂,蟹肉似白玉。这蟹也是用我这陈年花雕醉的,一口抿下,蟹肉的鲜甜与酒香醉得恰到好处。”她说着,细细抿了一口,眯起眼,满脸陶醉,“嗯,里头放了冰糖与桂皮,甘香醇厚,一丝腥气也无。”
见陆松脸上挂着惊讶,陆青揭开一个蟹盖,将丰腴的蟹黄倒入碟中,再加上一个蟹盖,放到陆松面前,“别担心,这蟹醉了,你长姐都不会醉。松儿快尝尝,冰爽嫩滑,滋味一绝。”
她转眸看向沈寒,“沈寒,你觉得呢?”
陆松见劝说无望,跟着转眸看向一侧的沈寒,心想着这位沈姑娘方才只是浅尝辄止,或许由她来劝,长姐能听得进一二。
沈寒目光落在那琥珀色的酒液上,含笑颔首:“这花雕醇厚甘润,火候确是到位。六月蟹被它醉得恰到好处,若说搭配,与这道‘芙蓉蟹斗’亦是绝配。”
她箸尖点向面前那道芙蓉蟹斗,“你的小厨房真是花了心思。我尝出这馅料是将细切丁的肥膘炼出油香,再与马蹄碎、现拆的蟹粉一同快火炒制,而后烹入花雕激鲜,最后才覆上打发好的蛋清入笼屉蒸透。卖相也好,这蒸好的蛋清如一朵初绽的雪芙蓉,上面缀着火腿末与嫩豌豆苗,精致极了。”
她满意地点头,“口感妙不可言!蛋清嫩滑,蟹粉鲜醇,其间夹有马蹄丁的脆爽,而顶上那一点火腿末,更是吊出了咸鲜。”
她支着腮,半仰着头眯眼回味,“现在我总算明白了...难怪母亲在吃食上也那般独具慧心,原来这品味,是得了你的真传。”
想必郡主小厨房里那些层出不穷的新菜,以及母亲总拉着她试菜品鉴,说她舌头灵光,都是过去的沈寒与郡主点滴趣味的延续吧。
这真是...最美好不过的家学了。
陆青听得沈寒这一番透彻的品评,只觉句句说到了心坎里,更是眉飞色舞,她豪气地举杯,“我就说,知我者,唯沈寒也!来,当浮一大白!”
沈寒亦含笑举杯相迎,二人相视一笑,痛快地一饮而尽。
陆松沉默了。
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沈姑娘身上那股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这谈吐,这神态,尤其是与长姐之间那份旁人难及的默契...这不活脱是又一个长姐么!这两人一唱一和,心意相通得...倒像共用了一个心思似的。
陆青瞥见他杯中的酒几乎未动,疑惑地问,“松儿,你怎么不喝?”
陆松抿了抿唇,喉结滚动了下,才带着几分艰难开口,“长姐,我...不敢喝。”
他眼神亮亮的,满是对师父的尊崇,“傅大哥同我说过,我是初练武者,忌饮酒,方能保持气脉纯净。明日一早还须去上早课,我...我怕酒后误了正事。”
陆青撇了撇嘴。
这弟弟不能要了。
如今傅鸣的话,倒成了他的金科玉律。
“松儿,”陆青人虽未醉,眼波却比平日流转得慢了些,眸中仿佛蒙着一层氤氲的水光,她伸出手指,虚空点了点陆松,“在你眼中,是你长姐我重要,还是你口中那个傅大哥重要?”
沈寒以袖遮掩,忍不住垂头低低地笑。
陆松面上有一丝挣扎,这种灵魂拷问怎么回答?!
可不回答,长姐定要生气。
他面色憋得通红,思忖片刻,终是一本正经地答道:“自然是长姐重要。”
见陆青面色由阴转晴,他心底一松,素来在长姐面前都是有话直说,这份耿直怂恿着他将心底话顺势问了出来,“长姐,傅大哥今日说,他日后会是我的姐夫,这、是真的吗?”
沈寒笑得双肩耸动,强力忍住。
陆松眼中光芒真诚,带着几分憨意,直勾勾盯着陆青要答案。
陆青看着弟弟那满是期盼的眼神,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这小子先前对傅鸣有多抗拒,现下就有多渴望他能成为自家人。
这分明就是眼巴巴等着她点头的神情!
或许是酒意微醺,又或是那话问得过于直白,陆青颊边泛起淡淡红晕,却仍强作镇定,瞪向陆松,“这...这不重要。总之,你记牢了,只能是长姐最重要。”
她顿了顿,“傅鸣...”这名字险些咬到舌尖,话在嘴里转了个圈,终是带着十足的气势,“他...怎么也得排在我后头。”
沈寒的目光在姐弟二人之间轻轻一转,举箸夹了一个松仁鹅油卷,放入陆松碟中,“陆世子,这小厨房做的这鹅油卷,烤得刚刚好,入口酥脆却不腻,你素来爱吃,多吃几个也无妨。”
她目光落在那金黄的卷子上,唇角噙着一抹温然的笑意。
松儿从前最爱吃的,便是这松仁鹅油卷,还有...齐嬷嬷那手无人能及的带骨鲍螺。
只是,往后这云海轩里,那份熟悉的甜香,终究是难寻了。
陆松一愣,脱口而出,“沈姑娘怎知我爱吃这个?”
陆青挽住沈寒的手臂,抢先笑答:“自是疼爱你的长姐我告诉她的呀。你瞧,长姐我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你呢。”
沈寒抿唇忍笑,看来这“长姐”与“姐夫”的争弟大战,是永不会罢休了。
陆松闻言憨笑了下,举起酒盏,“那松儿便饮一盏,敬长姐与沈姑娘。”
陆青握住沈寒的手,转头对陆松建议,“松儿,沈姑娘虚长你三岁,与长姐我是同年,你以后...便唤她一声‘沈姐姐’吧。”
这是她们共同的弟弟,陆松叫一声姐不为过。
沈寒默然一瞬,眼底迅速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陆松从善如流,举杯郑重道:“那松儿敬长姐与沈姐姐,祝二位姐姐万事称心如意。”
三人含笑碰杯。
见陆松放下酒盏,陆青凑过去,眼睛一亮,“松儿,这酒不错吧?今日难得高兴,咱们不醉不归,如何?”
她盘算了一下,沈寒和松儿的酒量都得练练,尤其是松儿,日后往来应酬,这杯中之物可是躲不开的。
陆松刚咬了一口松仁鹅油卷,被陆青的话问得一怔。
他刚抬头想回答,脸上的表情却瞬间凝固,双眼瞪得溜圆,目光径直越过陆青的肩头,仿佛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物,连咀嚼都忘了。
陆青以为他是担心明日的早课,豪气地挥了挥小手,“你傅大哥那,包在长姐身上!就说...长姐的话你不能不听。”
她仰头哼了一声,扬起下巴,全然没注意到陆松因惊讶而僵住的表情,以及他疯狂暗示的眼神,自顾自地总结,“至于傅鸣的话...今日破例,不听了!”
陆松直勾勾看着她。
陆青得意地晃着脑袋。
“哦?我的话...不听了?”
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嗓音,醇厚动听里压着几分玩味,慢悠悠从陆青头顶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