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淮望着窗外明月,沉默良久。紫藤的幽香随风潜入,混着书墨气息,这是多年前他不敢想象的和乐光景。
“容我再想想。”
次日送别王斌后,姜淮独自在书房沉思。承志和知书悄悄溜进来,一左一右偎在他身旁。
“爹爹要去做事吗?”承志仰着脸问。
知书细声说:“我们会好好念书,不让爹爹操心。”
姜淮心头一暖,将两个孩子紧紧搂住。案头,范温素新插的栀子开得正白,香气清冽。
……
青城山的深秋,枫叶如火。
姜淮站在清微观前,看着那扇斑驳的木门,竟有些近乡情怯。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
院中古柏下,一个身着灰色道袍的女子正在捣药。听见声响,她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光仿佛倒流二十年。
苏云婉手中的药杵“咚”地落在石臼里。她缓缓起身,道袍在秋风中微微飘动,那双凤眼依然清澈,只是眼角添了细纹。
“你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姜淮想起几十年前,她还是侯府嫡女,他是那个鸠占鹊巢的假少爷。
这时,承志和知书从父亲身后探出头来。苏云婉的目光顿时凝固了,承志的眉眼,简直和少年时的姜淮一模一样。
“这是承志和知书。”姜淮的声音有些沙哑,“来,叫姑姑。”
两个孩子乖巧地行礼。苏云婉蹲下身,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知书的脸颊:
“都这么大了...”
她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脸上流连,最后停在姜淮身上:“你...过得很好。”
“阿姐,”姜淮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你送的松烟墨,我一直带着。”
苏云婉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那是他京城科考,她连夜改制了最后一块徽墨,刻上“守心如砚”四字。
“你还留着...”
“留着。写字时总舍不得多用。”
她别过脸去,肩头微微颤动。当年那个假少爷离开侯府时,她站在阁楼上,望着他的背影。
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朝夕相处中早已深种,却因身份的揭穿永远成了禁忌。
“范小姐...待你可好?”苏云婉顿了顿问。
“温素很好。”他顿了顿,“她知道你。”
这话让苏云婉的心里颤了颤,她急忙擦拭眼角溢出的晶莹,强笑道:“你看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知书举着一株药草跑来:“姑姑,这是什么?”
“这是半夏。”苏云婉抱起小姑娘,耐心解释,“可以止咳,但有毒,要炮制后才能用。”
姜淮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侯府后花园里,苏云婉也是这样,教他认牡丹品种。那时阳光正好。
“阿姐。”他声音很轻,“若是一切能重来...”
“没有若是。”她放下知书,神色已恢复平静,“你如今儿女双全,我很欣慰。”
她取出两个平安符给孩子们戴上,指尖在承志脸上多停留了一瞬,这孩子,太像他父亲年少时的模样了。
夕阳西下时,姜淮带着孩子们告辞。苏云婉送他们到山门外,暮色中她的身影单薄得像要随风而去。
“阿淮。”她突然唤住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褪色的香囊,“这个...拿去吧。”
他接过香囊,认出是当年她生辰时他送的,里面该是早已干枯的茉莉。
“阿姐保重。不过阿姐为何出家?”姜淮问。
苏云婉微微一笑,“侯府呆久了,我看透了荣华虚幻。在这里反倒自在,治病救人,研习医术,比在深宅大院快活得多。”
她从匣中取出一本手札:“这是我整理的《青城药录》,你带去刊印吧,或许能济世救人。”
他郑重接过。这薄薄册子,是她半生心血。
临别时暮钟响起,她送他到山门。斜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又变回当年侯府那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
“景行。”苏云婉唤他表字,“人生如寄,莫要执着过往。你如今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们都会为你骄傲。”
他深深揖礼:“阿姐保重。”
下山路上,他回头望去。那道灰色身影依然立在暮色里,宛如山间一株青松。
承志好奇地问:“爹爹,姑姑为什么一个人住在道观里?”
姜淮回首望去,山门前的灰色身影还在暮色中伫立。他握紧手中香囊,轻声道:
“因为有些人,把这一生都活成了另一个人的念想。”
山风掠过,吹落满树红枫。那一抹灰色身影终于转身,缓缓掩上朱门,将几十年的心事永远关在了清微观内。
....
之后姜淮低头,看着眼下蜿蜒的青石台阶,想起自己的身世。
曾经永宁侯府的主母是白氏,白氏生产苏平没多久,侯府姨娘胡氏已孕几月。
有危机感的她,那时找大师算命,算出自己的孩子苏晁出生后可能活不过八岁。
那半仙说是永宁侯府主母白氏的孩子苏平克她儿子苏晁。
办法就是把苏晁送走。
胡氏不愿意送走,只能把主母白氏的孩子苏平送走。
之后胡氏买通乳娘抱走了苏平,换掉了刚好在寺庙里生产的秦氏的孩子姜淮。
姜淮和苏平身份对调,之后就是后面的事。
人世浮云,聚散无常。
……
姜淮站在清微观的台阶上,望着山门外那条蜿蜒的青石板路。几十年前,他还是个懵懂少年,之后他沿着路高中状元,春风得意;今日,他又站在这条路上,鬓已星星。
山风掠过,吹动他霜白的鬓发。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着锦袍的少年,在侯府的回廊里奔跑,身后是苏云婉带着笑意的呼唤:“阿淮,慢些跑...”
而今,侯府早已易主,曾经的亭台楼阁住进了陌生的面孔。
那个会抚琴作画的侯府千金,如今在这道观里青灯古卷,采药为生。而他这个曾经的“假少爷”,历尽官海沉浮,如今也到了致仕归隐的年纪。
“爹爹。”知书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唤醒,“姑姑的药筐忘了拿。”
他回头,看见女儿提着苏云婉的药筐站在暮色里。
那一刻,时光仿佛重叠,几十年前的苏云婉,也是这样提着药筐,在侯府的花园里教他辨认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