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丽呆呆地看着那块小小的布片，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颜色。
深邃的蓝，像是午夜的海，却又透着金属的冷硬光泽。上面那些不规则的银色斑点，如同碎裂的星辰，随意地散落着，每一颗，都在灯光下闪烁着独一无二的光芒。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齐师傅的脸上，浮现出近乎痴狂的笑容。
他眼中的血丝，非但没有让他显得疲惫，反而像是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某种疯狂的灵感。
“我试了一晚上。”
他指着工作台上那十几个白瓷碗。
“我试了茶麸、薯莨、草木灰……甚至，我还用了铁锅上的锈。”
赵小丽完全听不懂。
这些东西，和染布有什么关系？
“那块布，坏就坏在染料里的化学成分，把布的根给烧了。”齐师傅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解开谜题的快感。
“我想着，既然救不回来，能不能，让它坏得更彻底一点？”
“以毒攻毒？”赵小丽下意识地吐出这四个字。
“对！”齐师傅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我没有去洗掉那些错误的染料，反而用不同的植物酸液，去催化它，让它产生新的化学反应。”
他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块“再造”的布片。
“你看这蓝，不是染上去的。是原来的黑，和醋酸，还有一种不知名的野草汁液，起了反应，‘长’出来的颜色。”
“还有这些银点。”他指着上面闪光的斑点，“这是铁锈粉末，和布料里残留的媒染剂，结合之后产生的。”
这简直是……炼金术！
“齐师傅，您……您太厉害了！”
她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既然有了方法，那陈老板那整个仓库的废布，就有救了！
“厉害？”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运气好。”
他将那块小小的布片，放回盘子里。
“这一小块，我试了不下二十次，才成功了这一次。”
“而且……我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成功。”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个‘再造’的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齐师傅指着那块大的废布样品。
“这块布上，每一处的化学成分残留，都不一样。这一小块成功的方法，换到另一块上，可能就直接烧出个洞来。”
“温度，湿度，酸液的浓度，浸泡的时间……差一点，结果就天差地别。”
“这已经不是手艺了。”齐师傅的声音，沉了下去，“这是在赌。”
赵小丽的心，又一次沉入了谷底。
她想起了自己笔记本上的合同，一万块的诊断费，百分之十的利润分成。
如果，最后赌输了呢？
如果，一仓库的布，最后变成了一仓库真正的，烧出洞的抹布呢？
陈老板会杀了她的。
“那……那怎么办？”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齐师傅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走到了桌角，拿起了赵小丽带来的那个笔记本。
他翻到了她写好的那一页。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
“小姑娘。”
“嗯？”
“你这份合同，写得很好。”他缓缓说道，“但是，有一个地方，从根本上就错了。”
赵小丽一愣。
齐师傅的手指，落在了合同的第一条上。
“技术咨询服务……可行性修复方案……”
他又指了指第二条。
“技术修复服务……”
他的指尖，在“修复”那两个字上，重重地点了点。
“这个词，用错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修复’。”
“修复，是让它变回原来的样子。是把它从一百分，变回一百分。”
“可那批布，已经是负分了。它回不去了。”
“我们要做的是，让它从负分，变成两百分，三百分！变成一个全新的东西！”
他拿起那块闪着星光的蓝色布片。
“这，叫‘再造’！”
“修复”，意味着标准是固定的，是回到过去。
而“再造”，意味着标准是未知的，是创造未来！
一词之差，天壤之别。
“如果你拿着这份写着‘修复’的合同去找那个陈老板，”齐师傅继续说道，“他会以为，你只是要把他的黑布，重新染好。”
“他会用修理工的价钱，来衡量我们的价值。”
“可如果，我们告诉他，我们要‘再造’一种全新的，独一无二的面料呢？”
赵小丽的脑子里“轰”的一声。
她想起了母亲在电话里说的话。
“你是‘丽姿服装设计工作室’的负责人。”
“你是这个平台的搭建者和管理者。”
“你要开始学着，站在平台的位置上，去平衡和协调两方的利益。”
是的。
平衡。
陈老板想要的是结果，是布料被救活，是赚钱。
齐师傅想要的，是尊重，是手艺价值的最大化，是创作的自由。
而“修复”这个词，无法同时满足他们。
它把齐师傅框死成了一个修理工，也限制了陈老板对最终产品价值的想象力。
只有“再造”，才能把两个人的利益，真正地捆绑在一起，推向一个更高的高度！
“妈……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赵小丽在心里默念。
“齐师傅。”
“要完成‘再造’，而不是‘修复’，我们需要什么？”
齐师傅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的反应这么快。
他更没想到，她会用“我们”这个词。
他赞许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好问题。”
“首先，地方不够。”他环视了一下自己这个狭小的铺子，“我需要一个更大的地方，像个实验室，而不是裁缝铺。要通风，要能控温控湿。”
“其次，工具不行。”他指了指那些白瓷碗，“这些都是土办法，精度太差。我需要更精密的仪器，至少，也得有几套化学实验用的玻璃器皿和酒精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
齐师傅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块废布上，眼神变得锐利。
“我需要更多的样品。各种损坏程度的样品。”
“我需要时间，去摸索规律，去把这百分之一的运气，变成百分之九十的把握。”
赵小丽静静地听着，拿出笔，在笔记本的空白页上，飞快地记下。
实验室……精密仪器……更多样品……时间……
这些，都要钱，而这些钱，都要她去跟陈老板要。
写完，她合上本子，抬起头。
“齐师傅，关于合同。”
“那一万块的诊断费，我们不要了。”
齐师傅眉头一挑。
只听赵小丽继续说道：“诊断已经结束了。结论是，无法修复，但可以再造。”
“所以，第一条技术咨询服务，应该作废。”
“我们需要一份全新的合同。”
她的思路，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新的合同里，甲方，也就是陈老板，需要为‘再造’项目，提供您刚才所说的，包括场地、设备、原材料在内的全部前期投入。”
“而我们乙方，‘丽姿服装设计工作室’，将整合以您为核心的技术团队，负责完成‘再造’的研发。”
“至于第三条……”赵小丽的目光，落在了“商业价值分成”那几个字上。
“百分之十，太少了。”
“对于‘再造’而言，这已经不是分享增值利润了。”
“这是，无中生有。”
齐师傅看着眼前的赵小丽，看着她那张因为一夜未眠而略显苍白，但双眼却亮得惊人的脸。
他发自内心地笑了，拿起那本被赵小丽修改过的笔记本，递还给她。
“去吧。”
“拿着这些新的条件，去找你的陈老板谈。”
“告诉他，他赌的，不是一仓库的废布能不能救活。”
“他赌的，是一个全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