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人参回春丸的神效,加上王熙凤雷厉风行的安排。
贾府众人的南下之路,总算不再像最初那般狼狈。
众人凑出的三百多两银子,在王熙凤手里,每一分,都被掰成了八瓣花。
她没有去大车行雇高头大马的马车,那太过招摇。
而是找了个不起眼的小镇,寻了个面相老实的车把式,用极低的价格,雇了两辆蒙着油布的驴车。
车虽然慢,但至少能遮风挡雨。
她又买了最耐放的黑面馒头、咸菜疙瘩,还有几件厚实的棉布袄子。
每一笔开销,她都用随身带着的炭笔,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晚上休息时,还会拿给探春过目。
这份坦荡,让探春紧绷的心,稍稍松懈了一些。
队伍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
白天赶路,晚上便寻个破庙、废弃的驿站,或者干脆就在野外生火过夜。
贾母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除非必要,绝不开口。
但只要她一睁眼,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噤声。
她就是这艘破船上那根看不见的锚,沉重地镇着每个人的魂。
宝玉大病一场后,人清醒了,却也更沉默了。
他不再哭闹,也不再念叨他的林妹妹。
只是常常一个人坐在车辕上,望着南方,一坐就是一下午。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整个人就像一口枯井,幽深而沉寂。
三春姐妹,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
迎春还是那般懦弱,每日里不是唉声叹气,就是默默流泪,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
惜春则愈发孤僻,除了吃饭,几乎不与人交流。
那块从京城带出来的小木头,已经被她用一块捡来的碎瓦片,一点点地磨出了一个佛陀的轮廓。
她不是在雕刻木头,是在雕刻自己的心。
唯有探春,像一朵在寒风中悄然绽放的迎春花。
她主动帮着李纨照顾孩子,帮着婆子们生火做饭。
甚至,还跟着王熙凤学会了如何分辨野菜,怎么为了一个铜板跟人磨破嘴皮。
她的脸上,褪去了闺阁小姐的娇嫩,多了一份饱经风霜的坚韧。
这一日,队伍行至一个三岔路口。
一条,通往金陵故土。
另一条,折向东南的淮扬。
车把式老张头勒住驴子,回头瓮声瓮气地问。
“老太太,太太们,咱们是继续往南,还是走东南这条路?”
“走东南能到扬州府,那边是大码头,比走旱路去金陵要快些,也省些脚力。”
扬州。
这个地名,像一根针,轻轻刺了众人一下。
那是林家的地界。
是黛玉长大的地方。
“不去扬州!”
贾母几乎是立刻就开口了。
干涩而尖利。
“就走官道,我们回金陵。”
“好嘞。”
老张头应了一声,正要扬鞭。
“等等。”
王熙凤突然开口。
她从驴车上跳下来,几步走到贾母的车前。
脸上挂着一种众人从未见过的,混杂着谦恭、歉疚和决绝的复杂神情。
“老祖宗。”
她喉咙滚动了一下,然后“噗通”一声,双膝砸进了冰冷的泥地上。
这一下,砸得所有人心头一跳。
“凤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贾母皱起了眉。
王熙凤没有抬头,只是从袖中取出了那个她一直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剩下的银钱,双手捧着,递向探春。
“三妹妹,这是账本和剩下的钱,你点一点。”
探春愣住了,没有伸手。
王熙凤自顾自地报着数。
“总共三百二十七两八钱。”
“雇车五十两,吃食衣物三十五两,路上零碎开销十二两,一共用去九十七两。”
“还剩二百三十两八钱。账目都在这上面,一笔不差。”
她说完,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对上贾母。
“老祖宗,孙媳妇不孝,不能再陪您回金陵了。”
“你说什么?!”
贾母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暴雨前的天空。
“老太太,您听我说完。”
王熙凤的声音异常平静。
“咱们这一大家子,目标太大了。”
“回金陵,未必就是福地。”
“史家如今自身难保,王家……更是指望不上。”
“回去就是坐吃山空,等死而已。”
“那你想如何?”
贾母声音更冷。
“我想带着巧姐,去扬州。”
王熙凤一字一顿,郑重无比。
“我哥哥……王仁,虽不成器,但在扬州还有几分薄面,做些小生意。”
“我去找他,不是为了依靠他,而是想借他的门路,做点营生。”
“我手里,还有些体己。”
“巧姐是女孩儿,将来总要有个依靠。”
“我不能让她跟着我们,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这番话无异于一把淬了毒的刀,捅破了所有人勉力维持的体面。
她要分家!
要脱离贾家这个正在下沉的泥潭!
“二嫂子,你……”
探春又急又气,眼圈都红了。
“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
“我怎么不能?”
王熙凤打断她的话,脸上浮起苦笑。
“三妹妹,你是个明白人。”
“你睁眼看看这一车子人。”
“老的、病的、痴的、傻的……我们能指望谁?”
“我若不为巧姐打算,将来谁为她打算?”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戳在每个人的心上。
宝玉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这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嫂子。
“凤丫头,你可想好了?”
贾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你王家如今也是戴罪之身,你去了扬州,未必就能过上安生日子。”
“更何况,扬州是林家的地界,你就不怕……”
“怕。”
王熙凤坦然承认。
“但怕,日子也得过。”
“林家如今是云端上的人物,他们未必会跟我们这些地上的蝼蚁计较。”
“我如今什么都不求,只为我和巧姐儿,求一条活路。”
“老祖宗,孙媳妇给您磕头了!”
说罢,她俯下身,结结实实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沾满了冰冷的泥土,她也毫不在意。
出乎所有人意料,贾母竟然异常平静地接受了。
“你若执意要走,我也不拦你。”
“只是,你手里的体己,怕是不多吧?”
她顿了顿,转头吩咐。
“三丫头,把那钱袋里的银子,分十两给她。”
探春一惊:“祖母!”
“给她!”
贾母的语气不容置疑。
王熙凤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贾母会这么做。
探春咬着牙,终究还是从钱袋里数出十两碎银,递了过去。
王熙凤却没有接,她决然地摇了摇头。
“老祖宗,这钱,我不能要!”
“这是大家的活命钱。”
“我自己的体己,省着点花,够我们母女俩撑一阵子了。”
她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车上的众人。
目光在女儿巧姐身上停留了许久。
然后,不再犹豫,转身将巧姐从车上抱了下来。
她牵起女儿冰凉的小手,紧紧握在掌心,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决心都传递给她。
“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巧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怯意。
王熙凤望着远方水天相接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去扬州,去找你舅舅。”
“好孩子,别怕,有娘在!”
“二嫂子!”
探春不死心地在后面叫了一声。
王熙凤的身子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她只是抬起手,胡乱地在自己脸上一抹。
然后,继续牵着女儿,一步一步,走向那条通往扬州的小路。
她的背影,在冬日萧瑟的旷野上,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决绝。
“让她去吧。”
贾母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人各有命,强留不住。”
“她是个有本事的,饿不死!”
她比谁都清楚,王熙凤这一走,是彻底与贾家划清了界限。
与其说是去投奔王仁,不如说是去寻找新的出路。
贾家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终究是留不住这条最会钻营、也最想活下去的鱼了。
车队再次启动,朝着南方的官道,缓缓行去。
只是队伍里,少了一个精明干练的身影,也少了一份让人爱恨交加的鲜活气。
探春默默地接过王熙凤留下的账本。
那上面,字迹清晰,条理分明。
她看着王熙凤母女远去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驴车“咯吱咯吱”地响着,像是人生在岔路口,发出的无奈叹息。
从这一刻起,曾经的荣国府,算是真正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