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1987年5月25日,星期一。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满已在晨光中苏醒的临江县城。江春生像往常一样,早早出门。 昨日与水市老街的静谧悠然、码头夕阳的苍茫诗意仿佛已是隔世。
江春生踩着“老永久”,行驶在熟悉的街道上,不到半个小时, 他准时来到了工程队上班。
近期的工任务,主要集中在预制桥面板的后期养护上。
预制场地上,六到八米的桥面板整齐地排列着,上面覆盖着干湿不匀的草帘,有两个工人正拉着水管在仔细的喷水,以保持草帘的湿润。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和水泥特有的味道。由于养护工作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主要是责任心和细致。平常由许志强具体负责,李同胜作为技术员,每天也会检查几次,其他人员大都比较放松。
江春生在场地里转了一圈,仔细查看了几块重点养护的面板,确认一切正常后,他下意识地抬腕看了看手表,指针已经逼近八点半。他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需要在九点前赶到城关镇镇政府,与陈华强副镇长安排的人员沟通、洽商罐头厂买断协议的条款。他今天的重大希望是:镇里拿出来的协议底稿,公正合理、不偏不倚,没有刻意列出需要几轮拉锯才能达成一致的关键性条款,这样,今天就能一次性敲定下来。
他原本想找老金请个假,但早上从到了工程队一直到现在,整个工程队院子里,就没有看见到老金那熟悉的身影,副队长办公室的门也没有开。
时间不等人,江春生心里不免有些焦急。他知道,与政府人员打交道,迟到是大忌,尤其今天是要敲定协议细节的关键时刻。他不再犹豫,推起自行车,快步走到门卫室门口,对着正听着收音机里戏曲节目的陈师傅交待道:“陈师傅,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您看见金队长了帮我说一声。”
陈师傅从戏曲的世界里回过神来,笑眯眯地点点头:“好的好的,你尽管去吧。”
“诶,谢谢陈师傅。”江春生道了声谢,推出他那辆“老永久”自行车,矫健地跨上去,脚下一用力,自行车便轻快地驶出了工程队大院,沿着村级道路抄近道向东朝城关镇镇政府方向骑去。
十几分钟后,他就骑上了环城南路,早晨的县城主街道上,自行车流如织,清脆的铃声此起彼伏。江春生穿梭在车流中,心情却不像这晨光般明媚平静。昨晚与周雨欣的交谈,尤其是她对罐头厂原领导班子可能会制造麻烦的担忧,像一根鱼刺卡在他的喉头。他寄希望于陈华强副镇长能有相应的手段约束住他们。他不觉深吸了一口带着清晨潮湿空气和淡淡尘土味的空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集中精神思考等会儿可能要面对的问题。
八点五十分左右,江春生准时出现在了陈华强副镇长的办公室门口。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陈华强中气十足的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陈华强正伏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抬头看见是江春生,脸上立刻露出了比上次更为热情的笑容:“哟,小江同志来了,挺准时嘛!快请坐,快请坐!”说着,他竟然放下笔,站起身走到茶水柜前,拿起桌上的竹制外壳开水瓶,给江春生倒了一杯茶水。
“陈镇长,您太客气了,我自己来就行。”江春生连忙跟过去表示谢意。陈华强这略显反常的热情,让他心中微微一动,看来镇里对这次罐头厂的买断也确实很重视,希望尽快落实,同时,昨天他和周雨欣的登门拜访,两人之间的关系又近了一大步。
“哎,应该的。”陈华强摆摆手,坐回自己的椅子,笑着问道,“怎么样,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吧?资金没问题吧?”
看来,镇里最关心的是钱。“陈镇长,您就放心吧,因为从治江转账不方便,今天我们已经安排了财务准备现金,明天签订协议就可以立即付款。”江春生谨慎地回答,并且不动声色、先入为主的把签订协议的时间定在了明天。随即话锋一转,引入了他有顾虑的问题“陈镇长,关于协议,几个关键性的条件,我们和您在之前就已经达成了一致。所以,我想,协议的大方向肯定是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件事,我有点不放心,想再跟您汇报一下。”
“哦?小江同志,我可不是你的领导,我们是交流。”陈华强很受用的客气了一下,继续道:“什么事,你尽管说吧。”陈华强收敛了笑容,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
江春生组织了一下语言,将昨晚周雨欣提示他的,关于罐头厂那几个负责人,会不会因为安置问题有情绪,从而在移交过程中设置障碍、不利于顺利交接的疑虑,用一种尽量委婉但意思明确的方式表达了出来。“……毕竟他们在厂里经营多年,人脉关系盘根错节,我主要是担心,在正式移交之前,资产、账目或者技术资料方面,会不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
陈华强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在办公桌上轻轻敲击了几下,然后语气颇为肯定地说道:“你的这个担心,我理解,也很正常。不过,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他身体微微前倾,显得很推心置腹:“这次罐头厂的买断,是镇里具体领导经过慎重研究决定的。协议里,对于甲乙双方的权力、责任、义务和利益,都会有相应的、明确的条款来进行约定和约束。我们讲究的是公平公正,一切按法律法规和社会规则来办。等协议正式鉴定后,”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会亲自找厂里那几位老同志谈话,把政策和规矩跟他们讲清楚。厂子都被他们搞垮了,难道还敢胡来?真要有人不识大体,想搞小动作,镇里是绝不会姑息的!一定会按照组织原则、严肃处理!”
陈华强这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江春生听着,心里确实安定了不少。看来,陈华强在这件事上是站在支持买断、推动顺利交接的立场上的,并且也在尽力为他扫清障碍。他连忙表态:“有陈镇长您这句话,我就彻底放心了!镇里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底气。”
“哈哈,互相支持嘛!你们年轻人有魄力接手这个烂摊子,镇里当然要全力保驾护航。”陈华强见江春生态度诚恳,心情似乎也更好了些。他站起身,“你稍坐一下,我这就去叫经济发展办公室的彭副主任过来,协议草案在他那里。”
陈华强走出办公室,没过两分钟,就带着一位戴着眼镜、身材清瘦、年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干部回来了。“小江同志,这位就是我们经济发展办公室的彭副主任,主要负责企业改制这方面的具体工作。老彭,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买断我们罐头厂的治江铸造厂的江春生同志。”
“彭主任,您好!”江春生连忙起身握手。
“小江同志,你好你好,年轻有为啊!”彭副主任笑容可掬,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寒暄刚落,办公室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随后进来两个看样子是来找陈华强副镇长汇报工作的其他部门干部。江春生很是知趣,立刻起身对陈华强和彭副主任说道:“陈镇长,您先忙。彭主任,要不我跟你去您办公室,我们先详细看看协议条款?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我再来向陈镇长请教。”
陈华强显然对江春生的识趣很满意,点点头:“也好,老彭,那你先带小江同志去你那边坐坐,把协议给他好好看看,先做些沟通。”
“行,小江同志,请跟我来。”彭副主任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来到彭副主任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两个年轻一些的工作人员在伏案工作。彭副主任环顾了一下,觉得这里谈话不太方便,便又引着江春生到了隔壁的一间小会议室。
小会议室布置简单,中间一张长条桌,周围几把椅子。两人相对坐下后,彭副主任将手里的文件夹打开,取出了一份打印好的《临江县城关镇罐头厂资产买断协议书》草案,递给了江春生。
“小江同志,这是根据陈镇长指示拟定的协议草案,你先仔细看看。主要的框架和关键条款,都是陈镇长亲自把关确定的。”彭副主任说话间,语气带着几分谨慎,提前打了个伏笔,“如果你看了之后,有什么不同的意见,特别是涉及关键条款的,可能还需要直接和陈镇长沟通才行,我这边……主要是负责具体文字工作和流程。”
江春生点点头表示理解:“我明白,彭主任,我先学习学习。”
他接过协议,深吸一口气,开始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起来。协议用的还是那种老式的打字机打印出来的,格式规范,条文清晰。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前面的常规条款,然后聚焦在几个核心条件上:
“一、本协议签订当日,乙方(购买方)除了已经缴纳给甲方(城关镇政府)的一万元人民币定金外,还必须一次性向甲方(城关镇政府)缴齐剩余买断款项:人民币四万元整。若乙方未能按时足额支付,则视为根本性违约,甲方有权单方面解除本协议,已支付定金不予退还……”
“二、自本协议生效之日起,原城关镇罐头厂的一切债权、债务(包括但不限于应付账款、应收账款、银行贷款、对外担保等)均与乙方无关,均由甲方负责清理和承担……”
“三、本次交易标的为原城关镇罐头厂的全部资产。资产具体范围以本协议附件一《城关镇罐头厂资产明细表》为准。甲方确保对上述资产拥有合法、完整的所有权及处分权……资产在正式移交乙方前的保全责任由甲方承担,若因甲方管理不善导致资产损毁、丢失或非正常减值的,甲方应承担相应赔偿责任……”
“四、原由城关镇罐头厂使用的,位于城关镇环城南路117号的国有土地使用权,随同厂区地上建筑物、构筑物及其他附着物一并转让给乙方使用……土地使用权的转让需按国家相关规定另行办理相关手续,甲方应予以必要协助……”
“五、甲方应于本协议签订且收到乙方支付的全部买断款项之日起十日内,完成本协议附件一所列全部资产的清点、造册及向乙方的移交工作……乙方应派员协助并签字确认……”
……
江春生看得非常仔细,特别是第三、四、五条,他反复看了两遍。协议明确规定了移交前的资产保全责任在甲方(镇政府),这就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周雨欣所担心的,原厂负责人会不会在移交前恶意做小动作的风险。而且十日的移交时限,也符合他希望能尽快接手的要求。
接着,他又翻到附件一《城关镇罐头厂资产明细表》。上面详细列出了土地面积、厂房、办公楼及仓库面积,以及各类机器设备的名称、规格型号、数量和新旧程度评估。虽然有些设备确实如他之前所了解的,比较老旧,但清单所列与他之前了解和观察到的基本情况吻合,没有发现明显的遗漏或猫腻。
看到这里,江春生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协议条款基本上都是事先与陈华强沟通商谈过的内容,甚至在一些细节上,比如资产保全责任,比他预想的还要明确和有利。看来,陈华强确实如他所说,在尽力推动这件事公平公正地解决,还是非常负责任的。
他合上协议,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对一直安静等待的彭副主任说道:“彭主任,协议我看完了,条款都很清晰,我没有其他意见。”
彭副主任似乎也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那就好!看来小江同志是做足了功课的。那我们就回陈镇长那边回复一下?”
“好的。”
两人再次回到陈华强办公室时,那两位汇报工作的干部已经离开了。陈华强正端着茶杯喝水,见他们进来,用眼神询问道:“怎么样?小江同志,看明白了吗?有什么问题没有?”
江春生恭敬地回答:“陈镇长,彭主任已经带我详细看过了协议草案,条款都非常清楚,特别是关于资产保全和移交时限的规定,考虑得很周全,我没有问题。”
“好!”陈华强高兴地一拍大腿,“既然你没意见,那我们就这么定了!明天,明天上午十点,你带着公章,哦,最重要的是,”他特意强调,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带好款项!四万块,一定要准时到账!钱不到账,协议可是不会生效的。”
“您放心,陈镇长,明天现金交付。”江春生郑重承诺,随即又看似不经意地多问了一句,“另外,关于协议里约定的十日内资产移交,具体安排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陈华强大手一挥,显得成竹在胸:“放心吧!罐头厂的普通职工,我们已经开会宣布了政策,职工对我们的安置安排都很满意。厂里的资产,包括设备、仓库、账册,都已经贴了封条,由镇政府暂时接管。现在主要就是厂里那几个干部的最终安置岗位,还在最后协调,就这几天的事儿!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月底,肯定能把厂子顺顺利利地交到你们手上!”
“太好了!谢谢陈镇长费心!”江春生这次是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和感激。月底就能交接,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一些。
事情谈妥,江春生不便再多打扰,又客气了几句,便起身告辞离开了镇政府。
骑着自行车驶出镇政府大院,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江春生却感觉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协议条款顺利敲定,移交时间也基本明确,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值得高兴;另一方面,四万元的巨额款项于永斌和李大鹏也都没有问题。而接手罐头厂后将要面对的困难,他不得而知,前途未卜啊。真的会不会像朱文沁的母亲李玉茹说的那样:将两万元巨款拿出来打了水漂。他此刻心里,反而变得一时没有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