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太阳高悬于天空,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如金色的纱幕般轻柔地洒落在城东 318 国道旁的岔路上。岔路的两边是笔直的水杉,与国道两旁法国梧桐树宽大舒展的冠幅形成鲜明的对比。江春生与周雨欣并排骑着自行车,拐进了这条通往水市老街的唯一路径。
一进入这条岔路, 仿佛就有一股水产特有的咸腥气息便扑面而来。
江春生告诉周雨欣,水市老街,名副其实,是一条北靠龙江港河流,南接318国道的、几乎笔直的南北走向的专业街市。街道足有五百余米长,两侧是鳞次栉比的旧式平房或两层木砖小楼,中间基本上没有任何分岔街道,一条青石板路贯穿始终。家家户户都是临街门面敞开着做生意,后面住人。
到了街口,那棵需数人合抱的老槐树枝叶繁茂,投下大片阴凉。树荫下,几个穿着老者坐在小马扎上,或闲话家常,或围坐着下象棋;七八个稚龄孩童绕着树杆追逐嬉戏,发出清脆的笑声。
江春生发现旁边比上次来多了一片用粗麻绳绑在楠竹杆上围出的区域,专门用于存放自行车,看管车辆的老伯靠在藤椅上打着盹。
这个好,自行车有人看了,不用怕被盗而推在手上了。江春生和周雨欣将自行车停好,付了五分钱的看车费,便步入了这条充满市井生活气息的老街。
一踏入青石铺就的街道,一股浓郁的水产特有的腥咸气息便萦绕在鼻尖,但这味道并不令人反感,反而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目光所及,几乎每一家店铺门口,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缸、水泥池、木盆、塑料盆,里面清水涌动,供养着各式各样活蹦乱跳的水产。
周雨欣显然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她那双明澈的眼眸中充满了新奇与探究的光芒。与商场百货公司里窗明几净、陈列整齐的时尚柜台完全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原始而直接,充满了蓬勃的野趣。
“春生,你看那个,背上有花斑纹、有些像黑鱼的,是什么鱼?”周雨欣轻轻拽住江春生的手臂,指向一个水池里几条游弋的、体色黄褐带有不规则斑块的鱼,语气里带着少女般的好奇。
江春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笑着解答:“那是七星黑鱼,肉质紧实,刺少,比黑鱼稀少,红烧或者炖汤都很鲜美。”
“哦,七星黑鱼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周雨欣恍然,又多看了几眼。
没走几步,她又在一个摆满浅盆的摊位前停下。盆里是密密麻麻、不断吐着水泡的螺蛳和河蚌。“这些……河蚌人也可以吃的吗?怎么吃呢?”
江春生耐心道,“用辣椒、紫苏加洋葱爆炒,或者与腊肉、萝卜放一起炖汤,都是下酒的好菜。不过处理起来比较麻烦。我们本地人吃它的人不多。”
店老板是个围着橡胶围裙的中年汉子,见这对年轻人气质不凡,男帅女靓,女孩问得认真,男孩也懂行,便也乐呵呵地插话:“姑娘第一次来水市吧?我们这的螺蛳、河蚌都是附近河汊里刚捞上来的,干净着呢,买回去养半天就能炒,保证鲜美!”
周雨欣礼貌地冲老板笑了笑,又拉着江春生走向下一家。
她兴致极高,几乎每家店铺都不肯放过,总要绕着一排排水缸水池看上一圈。看到张牙舞爪的青壳螃蟹,她会小声惊呼;看到挤作一团、不断扭动的黄鳝,她会微微蹙眉;看到色彩艳丽、仿佛披着锦缎的鳜鱼,她又会露出欣赏的神色。遇到不认识的品种,她必定会拽住江春生询问,从常见的鲫鱼、鲤鱼、草鱼、鲢鱼,到相对少见的鲶鱼、甲鱼、鳗鱼,甚至是一些从沿海运来的、冰鲜保存的海鱼,她都问了个遍。
好在此时已是下午两点多,早市的喧嚣和午市的忙碌都已过去,街上顾客稀疏,店家们也乐得清闲,对于周雨欣这个看起来与水产市场格格不入、却又充满求知欲的漂亮姑娘,他们都表现出了难得的耐心,有问必答,甚至还主动介绍起不同水产的吃法和时令。
江春生跟在她身旁,看着她因为发现新奇事物而闪闪发亮的侧脸,听着她轻柔的询问声,心中那份因陈家饭局而产生的些许沉闷和算计感,早已被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来过水市多次,每次来的目的都不是采购,而是闲逛。奇怪的是,他每次来的感受都不一样。上次陪朱文沁来,是以一种近乎闲适游玩的心态,没想到意外碰到了陈和平。今天来,他表面上是陪周雨欣,内心深处是想碰到陈和平。而在陪周雨欣闲逛的过程中,他也在认真的细细品味这条老街的风情。周雨欣的新奇视角,也让他重新发现了这条熟悉老街的别样趣味。
两人走走停停,速度不快。江春生一边充当着周雨欣的“水产顾问”,一边留意着街道两侧的店铺招牌。他相信再来两次,这里的一些店面名称,谁家挨着谁家,他都能记住了。
他记得陈和平爱人李秀云娘家的店铺“顺河水产”,应该就在老街的中段位置。
又走过几家店铺后,江春生的目光锁定了前方右侧一家店面。那店门口挂着一块有些年头的木匾,上面用红漆写着“顺河水产”四个大字,字迹虽因风雨侵蚀略显斑驳,但依旧清晰。
“雨欣,前面那家‘顺河水产’,就是我朋友陈和平岳父岳母家的店。”江春生低声对正俯身观察一盆小河虾的周雨欣说道。
周雨欣直起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点了点头:“那我们过去看看吧。”
两人径直走向“顺河水产”。店面的格局与相邻几家类似,门口摆着几个大型的玻璃缸和水池,里面游着一些常见的活鱼。一个年纪约莫五十上下、身材偏矮略胖、系着深色围裙,头发在脑后利落地挽成一个髻的中年妇女,正拿着刷子和水管,用力清洗着一个刚清空的水泥池,不断有水花溅出到她脚旁的水泥地上。
见到有客人上门,而且是一对衣着气质都不像普通市民的年轻男女,中年妇女停下手中的活计,用围裙擦了擦手,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笑容:“两位,想买点啥?今天的鲫鱼、鳊鱼都很新鲜,刚到的货。”
江春生上前一步,礼貌地问道:“阿姨,您好。我们不买东西,想打听一下,陈和平今天在这里吗?”
中年妇女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带着几分审视打量了一下江春生,又看了看他身后安静站立的周雨欣,反问道:“你们是他什么人啊?”语气里带着一丝警惕。
“我们是他的朋友,我姓江,叫江春生。”江春生坦然回答。
听到“江春生”这个名字,中年妇女的眼神波动了一下,虽然对这个名字陌生。但她脸上的戒备之色褪去,重新露出笑容:“哦,是和平的朋友啊。在的在的,他在后面呢。”说着,她转向店铺后门的方向,扯开嗓子喊道:“和平!和平!有人找!你朋友来了!”
“哎!来了!”很快,后门里传来陈和平熟悉的回应声,接着是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门帘一挑,陈和平快步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衬衣,袖子挽到手肘,身上似乎还沾着点鱼鳞水渍。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店里的江春生,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江春生!你今天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但下一秒,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江春生身旁的周雨欣身上。
周雨欣今天上身是一件淡紫色带暗纹的丝质衬衫,领口系着个小巧的蝴蝶结,下身穿着一条藏青色的直筒西裤,身姿窈窕,容貌清丽,气质温婉中带着一丝不易亲近的矜持和高冷。陈和平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愕和浓浓的疑惑。他飞快地瞥了江春生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好你个江春生!玩的哪一出?怎么带的不是正牌女友朱文沁?这……这又是哪位?什么关系啊?看这样子关系还不一般呢。”
江春生何等敏锐,立刻从陈和平那一闪而逝的表情里读懂了他的想法。他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主动开口介绍,语气自然无比:“陈和平,这是我的好朋友,周雨欣。”他特意在“好朋友”三个字上略微加重了语气,然后转向周雨欣,看似随意地提醒道,“雨欣,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陈和平,在城关镇罐头厂上班,我的好哥们。”
介绍完,他又看似随意地对陈和平补充了一句,带着明显的提示意味:“陈和平,你还记得吧?前年年底的时候,有一次在‘富贵园’,李志超请客,大家不是一起喝过酒吗?当时雨欣和她另一个女友也在,我们那桌卡座还中了奖,你不会都忘记了吧。”
经他这么一提醒,陈和平皱着眉头努力回忆了一下。那晚“富贵园”的饭局,气氛热闹,他也喝得有点晕乎。似乎……好像……是有两位气质出众的姑娘到他们这一桌来找江春生,只是当时灯光昏暗,时间也过去了快两年,他确实没把眼前这位和那晚见到了两位美少女联系起来。
“哎呀!”陈和平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带着几分自嘲的神情,连忙对周雨欣说道,“瞧我这记性!我说怎么看着这么面熟呢!刚才还在使劲想是在哪儿见过,真是对不住,对不住!那天光线有些暗,我这眼神也不好,没记住,你千万别见怪!”
他这番夸张的动作和诚恳的道歉,瞬间化解了刚才那点微妙的尴尬。周雨欣也落落大方地微微一笑,声音柔和:“陈大哥太客气了,我们也就见过那一面,不怕你见怪,我对你的印象也不深,不记得很正常的。”
误会消除,气氛重新变得融洽起来。陈和平热情地邀请两人:“站在门口像什么话,快,到后面院子里坐坐,喝杯茶。”他转头对那中年妇女——他的岳母说道,“妈,这是我好朋友江春生和他朋友周雨欣,我招呼他们到后面坐坐。”
陈和平的岳母闻言,脸上也露出了热情的笑容:“好好好,快去快去,我去给你们倒茶。”
三人穿过店铺后门,后面是一个由几间平房围合而成的小小天井院子。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墙角放着几个摞起来的空鱼筐,地上有些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腥味和泥土气息。院子中央摆着一张老旧的竹制方桌和几把竹椅,看来是主人家平时休息或待客的地方。
“来来来,坐,随便坐,条件简陋,别嫌弃。”陈和平招呼着两人在竹椅上坐下。
这时,他岳母端着两杯刚沏好的热茶走了出来,放在江春生和周雨欣面前,客气了几句又回去前面忙活了。
江春生没看到李秀云,便问道:“哎!你老婆和小孩子呢?没在家?”
“在屋里呢,”陈和平朝西边一间关着门的屋子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哄孩子睡午觉,小家伙闹腾了半天,刚睡着。”
江春生会意地点点头。
三人坐下,喝着略带苦涩的粗茶,先寒暄了几句。陈和平主要问了问江春生最近在忙什么,江春生含糊地说:除了修路架桥,还能干什么。聊了几句闲话后,江春生便将话题引向了正轨。
“陈和平,你上次跟我说你们厂要卖掉,现在罐头厂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了?你们都安排好了吗?”江春生抿了一口茶,状似随意地问道。
提到罐头厂,陈和平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叹了口气,说道:“差不多了。厂里那十几个临时工,半个月前就全部结清工钱辞退了。我们这些正式工,也全都打散了安排到镇里下面的各个门市部去了,东南西北哪儿都有。我被分到了城东的一个日杂门市部,明天周一就去报到上班。还有两个月的工资没有发,说是我们到了新的单位,工作五天后,就补发全部所欠的工资。”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和对未来的迷茫。
江春生看出了陈和平的失落,“哎!把你从一线的生产工人调岗去做门市的营业员,不是挺好吗?每天干干净净、轻轻松松。你怎么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陈和平苦笑着摇摇头,“我家秀云这么说。但我并不是图轻松的人,只要能多拿钱,再苦再累我都无所谓。现在让我去做门市营业员,我心里虽然不抗拒,但我知道门市部基本上都搞了承包,我们这些人去了,都是不受欢迎的,整天听承包人使唤,也不知道能不能干久。据说现在镇里的门市部也有发不出工资的情况。”
江春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刚开始可能会不习惯,不过慢慢就好了,到时候你也承包一个门市部,干起来不就有劲了吗?”
周雨欣也轻声说道:“陈大哥,换个环境也许是好事。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换个环境和岗位,只要有心,就能开启新的发展机会。”
陈和平听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借你们吉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