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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闻噩兆饮憾踏归径 访良医孤胆入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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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士衡念得分明就是朱雀阵诀,可七星官却列出玄武之阵,教杨玄瑛抢攻紫微垣落空,亦是令她大为惊愕。她这一迟疑,七星官又是一散一聚,再摆北斗之形,围攻上前来。杨玄瑛仓促间举槊相迎,被七星官逼得连连后退,眼看距郭士衡渐远,七星官又变阵作白虎之形,攻势较前更为凌厉。至此杨玄瑛总算悟出一点门道,七星官排出五阵之形,其中北斗式乃是起式,亦可攻闯入中天三垣之人;玄武阵则是主守式,以护中天紫微帝星;而青龙、白虎、朱雀则是主攻式,克敌制胜则需凭这三式。七星官阵形变化并非郭士衡所引,也无相生相克,而是根据闯阵之人及战局形式,因时制宜,随机应变,如此一来,当前白虎式若攻不下自己,下一波攻势如何亦不得而知,这破阵之法,显然并非只是趁隙闯中天紫微垣击杀郭士衡如此简单。

杨玄瑛仗着自己熟识黄道星象各宿位,一面与七星官周旋,一面寻阵中破绽。可七星官彼此间似互通灵犀,浑然一体,不仅于变阵走位滚瓜烂熟,攻防配合亦是严丝合缝,无懈可击。此刻七星官于青龙、白虎、朱雀三式中反覆转换,阵势愈走愈快,杨玄瑛瞧来瞧去,却无计可施,一筹莫展,反倒是自己被七人越缠越紧,越斗越苦。转眼近百招已过,杨玄瑛不觉已是香汗淋漓,连声喘吁,体力已难以跟上心力,槊招步法亦渐渐生乱。

七星官见杨玄瑛已然有些招架不住,更是不依不饶,七柄长刀寒芒纵横交错,织罗网密布,掀风雨如磐,杨玄瑛孤身困于其中,譬若釜中之鱼,落阽危之域,履累卵之危,险象迭起,存亡旦夕。饶是如此,只可恨虎头金枪尚在郭士衡手中,杨玄瑛取不到金枪,心有不甘,仍死死咬牙挺住,始终不肯退却,又强行与七星官走过十数招。可纵然杨玄瑛再熟识对方走位,其单槊又怎敌七柄长刀反复轮攻,此刻她心长力短,后劲不足,敌众攻势已难尽皆化解,两臂被刀锋几度掠着,划破数道浅伤。

郭士衡见杨玄瑛虽落下风,却困兽犹斗,于是他面露狰狞,凶光四射,举手中金枪一扬,于杨玄瑛喊道:“女娃儿已插翅难逃,还不束手就擒,尚可留你一条性命。”杨玄瑛此刻全力应战七星官,无暇分心与之作答,于郭士衡之言置之不理。而当下七星官又结朱雀之形,东井贪狼为鹑首,舆鬼巨门为头眼,柳宿禄存为利喙,星翼二宿文曲、武曲作丹翅,轸宿破军化凤爪,张宿廉贞化尾翎,赤鸟挥羽,火精出世,劫焰洞然,大千俱坏。这声势如山压卵,眼见杨玄瑛无处可避,禄存一刀正欲去劈她要害,忽闻砰一声响,一团青雾于诸人之间平地而起,旋卷当空,骤将七星官与杨玄瑛、郭士衡等人悉数笼在其中。

烟雾乍起,郭士衡与七星官均是一惊,随后又见眼前朦胧一片,视线模糊,只得持兵护住自己,以防朦胧雾中有人偷袭。而杨玄瑛于当中亦是一愣,尚未回过神来,忽见一道黑影闪过,便觉有人冷不防紧抓自己右臂,猛然使劲一提,只教自己下意识地顺势随之一跃,便往烟雾外而去。方落地时,杨玄瑛已在烟雾之外,却见面前一个黑衣人回过身来,裹面黑纱之间露出一双碧眼,直教她失声惊呼而道:“是你?!”黑衣人并不做声,把手一招,又于杨玄瑛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催促她随自己快走,而后也不待她回话,即又转身往墙垣上跃去。

如今杨玄瑛独自过不了浑天阵,要夺回虎头金枪只是痴心妄想,留在此处也是枉自送命,况那黑衣人再度现身,竟是来救自己脱困,这其中疑虑,亦教她不得不随之而去。眼见青雾渐渐散去,再不走便失了时机,杨玄瑛又狠狠瞪了尚处雾中的郭士衡一眼,随即拔足跃上墙头,直追黑衣人而去。

杨玄瑛随黑衣人一路狂奔许久,也是适才一番恶斗早已耗尽她心力,至此只觉双足沉重,举步维艰,不由停下脚步喘了几口粗气,再去看黑衣人,却见他亦一言不发背着自己立在前头。两人就地歇了片刻,再瞧四周,地处荒郊野岭,早已远离太初观,而郭士衡亦未率众追来,想来已脱离险境。此刻黑衣人亦自觉再无必要与杨玄瑛同行,正欲提步离去,却忽闻杨玄瑛于身后说道:“姐姐不必再遮掩了,总是裹着那黑纱,遮罩口鼻,莫非还未觉得气闷?”黑衣人闻言一怔,随即咯吱一笑说道:“算上延陵水寨,五原牙庭,如今姐姐可是第三回救你了。”说着转过身来,揭去黑纱,露出真容,正是王婉儿。

也是王婉儿此番救人手法,令杨玄瑛俄然忆起延陵水寨中她救自己脱围情形,而于适才休憩之间,杨玄瑛再仔细寻思,又忽记起王婉儿也是西域胡人,亦有一双碧瞳,且她原本善使长鞭,未免自己认出改用使剑,剑招中参合着鞭法,方才令人觉得怪异,想及此处,杨玄瑛这才豁然大悟,识破了王婉儿身份。此刻杨玄瑛见她终于露出真面目,也未觉诧异,只是苦笑一声,淡淡说道:“算上延陵夜盗天书,宣城套问风向,武州山带走公主,小妹也助过姐姐三回,如今算是彼此扯平了吧。”王婉儿听罢,佯怨说道:“这一别经年,姐姐可是时刻惦记着妹妹,怎想妹妹竟如此无情。你我姐妹久别重逢,哪有这般叙旧的。”杨玄瑛再逢王婉儿,也不知心中该喜该悲。她每次出现,便无好事发生,江南诓了刘元进,塞北又搅了虬髯客,此刻据闻其父郑公王世充正在江淮一带,她却来这中州,又不知有何图谋算计。

杨玄瑛注视着王婉儿,有些局促不安,只怕自己稍有不慎又落了人家圈套,这便说道:“姐姐出手相救,小妹自是感激不尽。不过姐姐此番来豫西扮作黑衣剑客装神弄鬼,劫粮烧粮阻我西进,不知又在摆弄什么玄虚,实教我诚惶诚恐。”王婉儿作出一副委屈之相说道:“姐姐这也不是为了你好,想那关中庞玉、霍世举二十万大军就在前头,姐姐怎忍心看你过去以卵击石。”王婉儿说话做事真假参半,杨玄瑛也知道这只是塘塞之言,她若有心计,自己再问也不会如实相告,这便说道:“姐姐好意,小妹心领了。只是小妹既已决议西进关中,那庞、霍大军也罢,太初观也罢,谁都休想阻拦,姐姐亦不必煞费苦心了。”杨玄瑛如此一说,显然对王婉儿存有戒心,当初广陵渡江、焦山夜宿那般时日已成追忆,怕是再也回不去了。王婉儿想到此处,竟也觉得黯然神伤,只是无奈她与杨玄瑛各持立场,彼此之间僵至如今田地,亦是所料中事。情非得已,直教王婉儿思之禁不住长叹一口气说道:“也罢,妹妹既然心意已决,姐姐也不再多说了。此去关中,山高水险,妹妹自行保重,只盼你我后会无期。”说罢即头也不回地自顾离去。

王婉儿如此一走,杨玄瑛心中颇为失落,几欲想去将她追回,却终还是忍住。杨玄瑛独自伫立在那半晌,知道王婉儿早已走远,也只得闷闷不乐地寻路回营去。此时几近天亮,经一夜折腾,杨玄瑛已是饥疲不堪,于是又席地坐于道旁稍歇。恰这清晨,忽有山间冽风一啸而过,吹起一身凄凉寒意,直让她打了一个冷颤。那一夜尚有王婉儿赠她貂裘小袄,那一夜尚有宇文博为她披上戎帔,那一夜尚有独孤彦云拥她入怀,可好景不常,如今却只有自己一人独自惆怅。乱世不息,凶风不止,断梗飘蓬总无定所,生离死别亦是人之常情,若再想瓦岗山顶太坛那一晚,则似镜花水月,更显虚幻飘渺,杨玄瑛只得对着自己凄清孑影唉声叹息。

杨玄瑛正想得意乱神伤,忽闻远处传来隆隆声响,循声望去,只见山中太初观方向上空浓烟升腾,彤云密布,想必正是观中起火,看来该是柴孝和逃回营中,举兵攻山夺观。杨玄瑛见状,无暇再去想那些烦人心事,立刻起身便又折往太初观奔去。及至她回到太初观前,柴孝和正携士卒欲攻入道观,乍见她无恙归来,也算安下心来。两人而今均无所顾忌,便麾军闯入观中,溷杀一阵下来,余寇非死即伤,不消片刻如作兽散,可郭士衡、董浚及七星官却始终再未现身,亦不知已遁往何处。

柴孝和与杨玄瑛寻遍道观,仍不见郭士衡等人丁点踪影,且连原本密室中的那些金银也不翼而飞,这便又唤上观中降贼询问,才知原来观中所聚之人,只是豫西一带土匪盗贼,此前一直流窜亡命于崤函山野,恰逢月前郭士衡自称紫微殿太上天君,一行人携了大量金银珠宝来此散财,收买了这些贪得小利之人,方将其领入了太初观,为其效力。观中这些流寇均是为财卖命,竟也无人知道郭士衡、董浚及七星官来历,亦无人知道其在此究竟有何企图。如今贼首下落不明,杨玄瑛与柴孝和剿灭了太初观亦不过是平了一群不明就里的宵小鼠盗,两人甚是索然无味,却也只得就此作罢。

此后柴孝和与杨玄瑛安顿士卒在道观驻歇两日,这一早,正欲再启程西进,忽有人匆匆来报,洛口来使求见,有重要军情相告。柴孝和传唤上来一看,却是裴仁基麾下部将贾闰甫。贾闰甫入得帐上,尚未待柴孝和开口相问,即伏倒在地,急切慌张说道:“柴司马,大事不妙。魏公前些日攻东都西苑之时,不慎中计,遭守将段达夜袭,误中流矢,身负重伤。”柴孝和听罢愕然懵怔,而杨玄瑛于一旁亦是大惊失色,急忙抢上前问道:“那李公子现今何处?”贾闰答道:“如今魏公已折回洛口,卧榻难起,危在旦夕。”想瓦岗山离别前夜,李密于杨玄瑛盟会京邑大兴城下,有言即便千难万险,不渝此约,怎想又将是一席空话,杨玄瑛心中一急,险些晕去。

而贾闰甫又继续说道:“魏公重伤,军心动摇,裴大人恐瓦岗生变,速遣我来此唤柴大人回去一同主持大局。”柴孝和皱眉蹙额,垂首不语,此刻亦不知该如何是好。杨玄瑛心悬李密安危,早已乱了方寸,只恨不得插翅飞回洛口,即脱口而出道:“李公子有难,小妹岂能坐视不理,我这就回洛口去。”说着便欲离去,却被柴孝和拦着说道:“杨姑娘稍安勿燥,此事关重大,当谋定而后动。”杨玄瑛心急火燎,但如今此处尚有自陕县募集而来近万兵马,该当如何妥善处置,确实得好生斟酌,于是她也只得耐着性子说道:“那依柴大哥之见,为今之计,当如何是好?”柴孝和虽说着该谋定而后动,可亦同挂念李密安危,是该继续西进,抑或返洛口,他凝思半晌,依旧难想出个两全之策。

杨玄瑛见柴孝和去住两难,进退不得,亦知他心中所虑,必是怕此一回洛口,便教西进关中之事前功尽弃,于是说道:“柴大哥继续引军西进,我与贾大哥回洛口即是。”柴孝和仍不作声,只顾着自己沉思。而贾闰甫却面露难色,几番欲言又止,终还是惶恐说道:“只怕杨姑娘回去,镇不住洛口局面,去了也是无用。”杨玄瑛面露愠色,不禁含嗔而道:“不过就是那庞玉、霍世举二十万关中大军,洛口尚有你家主子裴仁基、长白山孟让、莫非还怕他庞、霍二人不成!?”贾闰甫吞吞吐吐说道:“杨姑娘有所不知,若那庞、霍大军真是兵临城下,倒也不足为惧,只是......”柴孝和听到此处,不禁插口说道:“莫非瓦岗山上有人起了异心?!”贾闰甫说道:“不瞒柴司马与杨姑娘说,军中有传言,翟司徒此番尊李公子为魏公,乃是形势所逼,皆因在外有庞、霍二十万大军东进,在内瓦岗诸将中过半皆是慕魏公之名而来,迫不得已,方才屈尊让贤。而此番我军攻略东都,西进裴大人与少将军、孟总管、王、秦、程、罗等将军皆是魏公亲信,而东进之人却又多是翟司徒旧部,必是想让魏公与庞、霍二人决战,落得两败具伤,以为从中渔利。况魏公重伤而返洛口之时,又闻翟司徒已破了淮安,返回虎牢而驻,却迟迟不来洛口前线探问,其用心险恶,昭然若揭。翟司徒一党不可不防,但裴大人曾是隋臣,若然瓦岗有变,怕是难以出面主持大局,故此特来请柴司马速还洛口。”杨玄瑛说道:“小妹看翟大哥宅心仁厚,不像是这等虚伪假义,心怀叵测之人,这其中必是别有用心之人意欲分裂瓦岗而刻意造谣中伤,无事生非。”贾闰甫说道:“杨姑娘此言差矣。所谓无风不起浪,知人知面难知心,依我看来,此事未必就是空穴来风,不可不防患未然。”的确若是瓦岗内乱,其祸害远胜庞玉、霍世举、段达等东都隋将威胁,杨玄瑛亦难担保翟让及其旧部毫无二心,只得沉默不语。而柴孝和听罢,又是一番好生斟酌,终于开口说道:“贾兄弟言之有理。即便翟司徒此前并无异心,然其旧部单雄信、徐士积、王儒信,及其兄翟弘等几人却难说准,这等节骨眼上,若有其从中作梗,亦难保翟让不受其煽动。照情形看来,如今只得回洛口一趟,稳住瓦岗局势再说。”

不过当下返回,说得轻巧容易,可其麾下尚有万余人众,如若同归,一来拖延了行程,必定耽误时间,二来如此多人也难安然绕过东都而回洛口。可二人若是只自顾回去,这些士卒无人统领,又该如何善后。柴孝和适才犹豫,也皆出此虑,而杨玄瑛亦同时问道:“柴大哥若回洛口,此处又该当如何处置?”柴孝和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此行难成,也是天意。如今魏公垂危,瓦岗隐患,即便取了关中,亦是徒劳。我等只有散去众人,轻骑而还,先镇稳住洛口局势,再做打算。杨姑娘意下如何?”杨玄瑛担心李密伤势,亦无从选择,于是说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事不宜迟,你我今日就启程吧。”

事到如今,审时度势,兼权熟计,也唯有放弃西进,急还洛口。柴孝和百般无奈,这便分发军中剩余粮草,将陕县募得人马就地解散,此后即与杨玄瑛、贾闰甫三人三骑,快马加鞭,昼夜兼程,疾弛回往洛口。

而此刻洛口城中,李密为流矢所伤,重伤卧于榻上,半昏半醒,麾下以裴仁基为首诸将亦是忧心忡忡,坐卧不宁。王伯当见李密数日不见好转,即独骑出城,打算乔装潜入东都,寻访名医,这城中事宜,当下已皆由裴仁基所代。裴仁基遣贾闰甫往崤函寻柴孝和后,又招裴行俨、秦琼、程咬金等人巩固仓城城防,昼夜警备,以防东都隋军来袭,同时再使孟让自偃师撤回,驻于洛水东岸黑石,以为仓城犄角。如此一番布防,并非怕东都守军及庞、霍援军,反倒是据闻翟让日前率翟弘,单雄信、王儒信等人驻入虎牢关,又将正在黎阳的徐士积给连夜唤回,大军屯于关城,偃旗息鼓,按兵不动,若合上连日来军中那些传言,翟然此举用意则更令裴仁基担忧。

兴洛仓城内个个皆是如临大敌,却只有柴孝姮全然无视当下内忧外患,时刻守在李密榻前,悉心看护照料,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数日下来,也是精疲力竭,形容憔悴。这一晚,柴孝姮伏在塌沿小憩,忽被李密“嗯”的一声惊醒,尚未抬头,李密神志模糊间竟伸出手来,轻抚着她一头秀发,一往情深而道:“只教我取了天下,定给你一个归宿。”眼见李密转醒,一番言语又是情真意切,柴孝姮心中顿感欣慰,不禁欢喜说道:“李大哥只需好好养伤,若能平安度过此劫,小妹也就心满意足了。”李密轻咳数声,却又猛然紧紧抓住她一手,恋恋不舍而道:“此去关中山高水险,我岂忍心看着玄瑛妹子栉风沐雨,劳苦奔波。”柴孝姮闻言,方知李密犹然念着杨玄瑛,禁不住心中一凉,口鼻一酸,不觉潸然泪下。

李密依旧迷迷愣愣,不见柴孝姮默默而泣,只顾自己半坐起来,哀声说道:“当年董杜原上失散便是三年,杳无音讯。相思之甚,寸阴若岁,玄瑛妹子可知此中愁苦。”李密说道此处,甚为激动,又惹一阵剧烈呛咳,咯出一口鲜血。柴孝姮见状,赶紧说道:“李大哥莫要胡思乱想,安心休养便是。”柴孝姮说着便伸出双手,去扶他卧下,怎料李密却顺势扑上前来,将她紧紧抱住,急切说道:“此番我不允玄瑛妹子再走,定要与你共此一生,永无离弃。”想那瓦岗太坛之夜,虽是柴孝姮挑逗在先,但李密当时清醒之人,那一夕幽欢,两情相悦,李密将她拥揽在怀,自然令其心满意足。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李密神志惛愦,把她误识作杨玄瑛,又道出这番肺腑之言,柴孝姮听罢,心中又是妒恨,又是伤悴,正欲攦脱他怀抱,却见李密一脸痛楚之貌,急咳数声,她于心难忍,只得咬牙勉强安慰说道:“李大哥放心,小妹再不去关中了,任它天荒地老,也与你永伴相随。”此情此景,醉酣梦中人,伤断独醒者。李密称心如意,又合眼睡去,而柴孝姮怅然悲惋,斜倚榻前,若有所失。

再说此刻洛阳西北郊,日落时分,斜晖脉脉,落霞散绮。杨玄瑛与柴孝和、贾闰甫正于北邙山南麓岭上小道往洛口而行,贾闰甫忽遥指山前西苑说道:“那日孟总管攻城东建春门,裴大人攻城北龙光门,而魏公亲率众攻皇城光政门,怎知段达伏军于此西苑上阳宫中,趁夜出击掩袭魏公大军后部,宣辉门守将刘长恭又乘势而出,与段达呼应,方至我军大败。乱军中魏公不慎为流矢中伤,幸有秦将军冒死奋力营救,方得溃围而出,安然退回洛口。只是当日魏公箭伤要害,回洛口后一直不省人事,也不知当下情形是如何了。”贾闰甫说着便是摇头一声叹息。杨玄瑛听罢,望着山前旷野中的上阳宫,忽想到当初自己为宇文博金杵所伤,亦是命悬一线,此后正得隐居上阳宫中天竺圣僧闍那崛多救治,方得脱险。那闍那崛多医术精湛,若华佗再世,若此番能请他同去洛口,必有救治李密之法。于是,她即于柴孝和、贾闰甫说道:“西苑上阳宫中圣僧闍那崛多医术高超,必能治愈李公子伤势。请柴大哥与贾大哥先行一步,小妹去上阳宫走一遭,随后便至。”贾闰甫一怔,担忧说道:“如今有段达重兵驻于上阳宫,杨姑娘此行谈何容易。”柴孝和也说道:“不错,我三人势单力薄,此去上阳宫太过冒险,还是先回洛口,看过魏公伤势,再作打算吧。”如今只有闍那崛多或可救治李密,眼见他就在咫尺之前,杨玄瑛如何甘心错过,想到此处,纵然上阳宫中有刀山火海,又怎会令她知难而退,于是只听她斩钉截铁说道:“小妹曾亲见闍那崛多大师的天竺秘术,可起死回生,得他相助,必可保李公子无恙。小妹心意已决,即便上阳宫龙潭虎穴,也定要去闯它一闯。”柴孝和寻思片刻,说道:“既然如此,不若我二人与杨姑娘同去,也可彼此照应。”杨玄瑛志信满满说道:“小妹当年也在上阳宫中住过一段时日,熟识其中地形。且潜入宫中,小妹独自便于隐秘行动,人多反易于暴露坏事。柴大哥不必多虑,就请先回仓城,及早稳住洛口局势,小妹稍后便至。”说着也不顾柴孝和、贾闰甫劝拦,转过马头,径自往上阳宫毅然而去。

不一刻,杨玄瑛已至上阳宫外,籍暮色看去,只见宫城东垣上列着两行隋兵,戒备森严,看来段达有重兵驻于宫内,协防东都洛阳,并非虚言。未免惊动守备,误了入宫寻医之事,杨玄瑛蹲伏远处灌木丛中,只待夜深再设法摸黑入宫。好在西苑乃是皇室别宫御园,并非军事要塞,亦无深沟高垒,虽有人巡逻值守,倒也难不住杨玄瑛这一身飞檐走脊的轻功。约莫三更时分,浓云遮月,漆夜冥黑,她寻了一个偏僻之处,不费吹灰之力,便悄无声息地跃进了宫墙。

当初杨玄瑛身受重伤,又落困葮芦戍,正是宇文博相救,领她来此求医闍那崛多,方才拣回性命。虽然长江水上五雷阵中杨玄瑛也救过宇文博一命,江都水寨她也亲口说过彼此恩怨两清,可如今故地重游,上阳宫中一切如旧,睹物思人,今愁古恨,仍教她感慨万千,情难自己。不过此时毕竟非伤怀之刻,段达正引数千军士营于宫中猎场,若稍有分心不慎,出点差池,惊动宫中隋军,非但寻闍那崛多之事落空,恐怕连自己也难全身而退,于是,杨玄瑛也只得强行按耐住心中百感,集中精力,小心翼翼避开营中巡卫,去往闍那崛多所居禅房。

闍那崛多居所位于上阳宫后院镜湖之畔,杨玄瑛犹记得园中地形,潜行过去,轻车熟路,不消须臾便已悄然绕过镜湖,抵禅院门外。一如当年,上阳宫外洛阳城郊铁马金戈,刀光血影,却唯有这禁宫深处的这几亩寂场,仍似方外之境,与世隔绝,丝毫不为俗尘纷争所侵扰。此刻禅院中青灯古佛,梵迹妙香,无人值守戒严,只余一片安宁静谧,波澜不惊,杨玄瑛见状,亦是好生羡慕,心向往之。

杨玄瑛实在不忍心打破眼前禅院之中那份寂静,且这深更擅闯清修之地,搅扰得道高僧,甚是渎犯佛祖,直教她愧疚难耐,举步不前,于院前徘徊起来。这一番犹豫许久,她终还是怕错过此机,误了李密性命,只得硬起头皮,入院而去,蹑足轻声走至闍那崛多卧房门外,轻叩木扉,毕恭毕敬说道:“弟子杨玄瑛深夜冒昧造访,实有要事相求,迫不得已,叨扰大师清修,望盼大师容谅。”杨玄瑛说罢俯首候在屋外,等了片晌,却不闻屋内有人作答,这便又说道:“弟子杨玄瑛有要事求于大师,恳请大师相见。”屋内仍无应声,似乎并无人在,杨玄瑛倍感失望,禁不住轻轻一推,屋门顺手而开。

杨玄瑛走入屋内,点起一盏烛灯,往四周一照,但见卧室内陈设一如既往,只是案头榻上均蒙了一层薄灰,想必已是许久无人居住。人去楼空,看来闍那崛多早已不在,当下亦不知他会云游何处,杨玄瑛寻不着人,也无计可施,只得怏怏离去。待杨玄瑛走出屋来,忽见一个小沙弥自外走入园中,与她一个照面,乍然一愣,随即合十问道:“女施主可姓杨?可是来此寻师父的?”杨玄瑛还礼而道:“正是,不知闍那崛多大师现今何处?”小沙弥道:“师父年前已然坐化,今已归返西方极乐净土。”杨玄瑛听罢,甚是惋惜,叹息黯然说道:“当年幸得大师救命,怎想恩德未及报答,大师竟已匆匆圆寂。”小沙弥说道:“师父早已看破生死,见性成佛,临当归寂,从容示偈,走的只是凡尘肉身,女施主勿以介怀。”杨玄瑛说道:“小师父所言极是。既然大师不在,弟子也不在此叨扰,就此告辞了。”杨玄瑛说罢合十施了一礼,正欲离去,小沙弥却又说道:“女施主此行可是来求医的?”杨玄瑛一怔,想这小沙弥即是闍那崛多弟子,或许也通医道,这便说道:“正是。弟子一位朋友身受重伤,危在旦夕,故此深夜来此闯宫拜访。原本盼大师出手相救,怎知大师已然圆寂。如今弟子一筹莫展,还请小师父示一条明路。”小沙弥取出一个包裹,上前递于杨玄瑛说道:“此中乃是秘制伤药,女施主拿去依药瓶上所示分别外用内服,不出十日,必可痊愈。”

这小沙弥竟是有备而来,杨玄瑛大惑不解,不禁起了戒心,并未去接包裹,只是问道:“小师父如何知道弟子来此乃是求医问药?”小沙弥说道:“师父能知古今未来,圆寂之前已算着女施主定会来此。”杨玄瑛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佛祖面前,还望小师父坦诚相告。”小沙弥闻言,脸色立刻涨得通红,支吾说道:“这药确实可以救命疗伤,佛祖在上,此言非虚,女施主莫要见疑。”杨玄瑛见他这幅模样,即知他赠药之举必是受人所托。只是不知那沙弥幕后主使为谁,她也不敢贸然受人恩惠,正欲继续追问,那小沙弥忽将包裹搁在地上,并于她说道:“庞玉、霍世举已出函谷关,若与东都段达汇合,必将举兵东进洛口。女施主此刻将药带去,或许还能赶在东都出兵之前,占据主动,先发制人,而若要破之大军,可在汉魏平乐园。”小沙弥说罢扭头就跑,看来也是怕被杨玄瑛继续逼问下去,漏出马脚。

深宫之中一个默默无闻的沙弥,如何会知东都战况,又能预料隋军动向,判定决战之所,此一番话必有人所授,杨玄瑛已对此深信不疑。这时眼见小沙弥消失漆黑夜色之中,杨玄瑛知道追他枉然,便去拾起地上包裹,打开一看,乃是两个药瓶。她依次取出两个药瓶,揭盖一嗅,其中气味确实与当初独孤彦云赠她的那瓶禁宫秘药相似,看来这两瓶药也该是货真价实。

杨玄瑛收起药瓶,又细细回味小沙弥最后那一句话,前思后想,若说沙弥幕后主使,藏头露尾,不以真面示人,行事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倒是颇似王婉儿作风。只是王婉儿阻扰西进在先,如今又来赐药救人,杨玄瑛也不知她又在玩什么把戏。空想无用,也是杨玄瑛怕留在此处夜长梦多,又误了救治李密,只得暂且搁置心中疑虑,收起药瓶,又寻路出上阳宫去。这正是:

惑疑生禁苑,迷影笼深阙。

会身当局里,难辨谁正邪。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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