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村之前，她又莫名生出一个好奇心，问知月道：“一千年前，你那时又在哪里，都在做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知月感觉小瞳这是变着法子，要从她的嘴里问出点，关于她以前的事情。
也罢。
知月或许是回忆起了什么，细长睫毛下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悲凉，顿了顿，才道：“发生太多事了，大多已经记不太清了。可能在某个午后睡懒觉……那时没有还散楼，是以后七八百年开的。”
赤瞳没听出来什么，不由得有点失落：“还真像你。”
知月又反问她：“那小瞳呢？一千年前你在做什么？”
赤瞳想起了主人，一千年前主人被封印在了龙渊里，她当时还只是一个化了形还不会说话的女娃。
所以，许多事情，她也记不得了。她只记得是主人带她逃离那里，或许不叫逃离，而是离开那里。
许多东西，都是后来在人界，或是在妖界，主人教给她的，可以这么说，她的一切都是主人赐予的。不是主人，她现在还在龙渊苟且活着呢。
在龙渊里的那段记忆，总之不是很好。她加快步子，走到了知月的前面，道：“不想说。快走吧。”
耍赖。
知月并未再问，只是笑了笑，然后跟上小瞳的步伐。
……
这村虽然人少，却不乏热闹。上午，日头还没升上来，凉爽的空气，几个小儿在路上追逐打闹，天真烂漫，大人们或带着农具去田间，或守在家中采桑养蚕，偶尔闻到饭菜之香，听到一阵鸡鸣狗吠，邻里间的八卦，满目皆是纯真质朴。
尤其置身其中。虽隔千年，她们也仍能感受到当时这里的氛围，并没有京城的繁华，只有平淡的生活，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是极其简单的。
不多时，身后有犬吠之声，离她们很近。两人转身，见一条白色细犬尾随她们，对两人，尤其知月，边吠，边摇尾巴，似乎是见到了熟人一般。
“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呜，汪汪汪汪汪！”
“嘁。”
赤瞳正要赶它走，那条细犬却扑过来，最后不是扑她的。
知月摸了摸它的头，它便十分享受地到处蹭：蹭她的手，又蹭她的腿，再蹭她的脚。
腻歪。
赤瞳冷汗，她好像猜到这细犬为什么只对知月摇尾巴了。除了三足鸟，谁还会对知月这般亲密？
与其说，赤瞳不敢置信，倒不如说她觉得有意思吧，喊了它一声：“三足鸟，你怎么变成细狗了？”
好笑。
知月一怔，尚未反应过来。细犬顿时朝她呲牙咧嘴，好像在说：“什么细狗，本大侠乃高贵之中华细犬好嘛！”
赤瞳心想，看这反应，没错了，三足鸟变成细狗了！
知月也是意外，挠了挠它的脖子：“阿炎，你要乖哦。现在这样说话我也听不懂，我说的你听懂么？”
话音刚落，苗条的中华细犬就点了点它那小小狗头。
知月沉吟道：“好。那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想说是，你就叫一声，如果不是你叫两声。明白了吗？”
“汪！”
“第一个，你进来时，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么？”
“汪！”
“阿炎有没有见到一个奇怪的人，比如拿着一个法杖？”
“汪！汪！”
“好，我知道了。阿炎的状况和我们一样。没关系的阿炎，这只是暂时的，等我们出去了就好了。”
“汪！”
赤瞳插嘴道：“三足鸟变成这样，你指望他能做什么？”
呃。
知月无语两秒，蹲下来，道：“阿炎，施法给我看看。”
“汪！”于是，欢快的细犬当众给她们表演了喷火。
“……”
还好张口闭口只在眨眼间，旁边的人都以为是幻觉。
知月扶额：“行了。”阿炎这样，确实是指望不上了。
因为很多法术，都是需要用手结印，或念诀完成的。
赤瞳拍拍知月的肩头：“至少我们可以用它来卖艺。”
细犬反对：“汪汪汪汪汪……”结果，小瞳不搭理它。
知月叹息一声，道：“小瞳，我们现在去找扶笙吧。”
赤瞳不解道：“找她做什么？她又不能帮我们出去。”
知月道：“不瞒小瞳，我在外面答应过她了，要帮她想起自己是谁来。或许这里就是她的执念所在。”
赤瞳蹙眉：“又多管闲事。你自己的事情就不管了么。”
知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小瞳又来了。我的事情我有分寸，我真没有小瞳想象中的那么笨，我也怕死，所以我绝不会死在这种地方。
“去吧。”赤瞳不耐烦，也不听她解释，转身就走。
小瞳这脾气……知月真觉得自己的脾气不是一般的好，拍了拍细犬：“阿炎，去。别叫小瞳迷路了。”
细犬转了几个圈，耳朵耷拉着，不想走开。知月啧了一声，故作严肃：“阿炎，你又不听话了是吗。”
音落，细犬抬头看她一眼，哀吼了一声，去寻小瞳。
在一个草堂前，知月停下了脚步，一个老者在里面看病。那人是个瘦老头，但面颊凹陷得厉害，印堂发黑，皮肤发黄，实在不似一个活人了。
知月找一棵柳树底下坐着。旁边有几个带孩子的妇人，皆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陌生男子。
“有事么？”她主动问。
几个妇人没说话，一个老妇人先道：“小伙子看着面生，也是听闻了鬼神医的名声，找他看病的？”
知月将袖子撸起来，露出里面黝黑的皮肤，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道：“是呢。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想找这位鬼神医看看，还能不能治得好。对了婆婆，你们为什么都叫他为鬼神医啊？”
“因为神啊！没听说么，村头孙老二，死了要下葬。这位鬼神医忽然出现，说棺材里的人还活着，大伙就打开一看，你猜怎么着，孙老二活了！幸亏鬼神医来的及时，不然就憋死那孙老二了。”
“唉，这么神奇呢！”
“可不！都说鬼神医通鬼神哩！”
知月看向那边草堂子，若有所思。
这时，有个孩子跑过去，手上提着篮子，篮子里面放几个鸡蛋，将篮子送到老者面前，那小女娃笑：“爷爷收好。这些鸡蛋是我阿娘亲手煮好，让我送给爷爷。多谢爷爷治好了我阿娘的病！”
老者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治病了，他总是不需要银钱，只肯收一些吃食，就比如别人送的鸡蛋。
“好孩子，我收下了。回家多陪陪你阿娘，她的病会好的更快。”
“嗯！”
小女娃走了几步，忽然转身，道：“爷爷，你好像阿娘睡前故事里的一个治病救人的山神大人呢！”
“……”
老者笑了。在旁人眼中，会被当成慈祥，但知月看得出，那是一个单纯、天真烂漫的笑，很自然。
人人都以为这是遇上真神了。既不贪财也不为名，若是世上真有山神，那这山神就该长这样才对。
然而，病人的态度大多都不错，当然也有不好的。这不就一个，排队好不容易轮到此人，以为鬼神医有办法治，谁知他道：“回去多吃些好的，有什么农活先放一放，如此调养几日差不多了。”
“咳咳咳咳……你他妈放屁！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这人虽有些面生，却有人认出来了。百里村的马三，因为半年前和人打架，吃了几个月的牢饭，不想在狱中突然咳嗽。于是出来后找人医治，却被告知得的是肺痨，得此病的人基本无治。
马三不甘心，以至于花光了所有钱财，他的亲人也早已丢下他离开了那村子。最后，他开始混吃等死，甚至经常到别人家里偷东西。都道他得的是肺痨，恨不得离远远的，哪里拿他有办法。
众人一听此人得的是肺痨，皆四散开去，有了安全距离，又一个一个探出脑袋，目光望向这边。
马三原本脾气就暴躁，如今更是到了一点就着的程度，见鬼神医如此敷衍他，当即作势掀桌子。
知月心想，肺痨这病虽然难治，却也绝非一点办法也无。老者定是看出了什么，她不如静观其变。
马三桌子掀到一半，背后一股力量突然直接将他按倒，左耳朵嗡的一声，右耳朵听到一个粗犷汉子的声音：“就你叫马三啊，敢来我们村里耍无赖？得了肺痨还到处跑，你要想死也得给我死远点！别在我们村里死，你这狗东西听到没！”
“……咳咳咳咳咳，老子……你……咳咳咳咳咳！”
“马三，你得认命！这就是报应你懂么，谁他娘的让你干这么多坏事。神医跟你说这些是看得起你，你别不识好歹……神医，你说怎么处置他？”
“咳咳咳咳……老子不认，不认怎么了……咳咳咳咳！”
马三瘦得皮包骨了，力气却大得惊人，大汉两只手才将他按住。老者想了想道：“先把他放了吧。”为让那大汉放心，补一句道：“不会有事的。”
大汉犹豫了半晌，才将手松开，马三刚要奋起反抗，就听老者道：“马三，你得的绝不是肺痨。”
马三浑身一颤，竟连咳嗽也忘了，道：“那老子身上这不是肺痨是什么？你今天就给老子说清楚！”
“我不知道。但我听说，肺痨这病传染。我且问你，这附近除了你之外，还有人得这肺痨病么？”
这话说的，连大汉都是愣了愣，在场偷听偷看的，无不一副沉思的表情。好像除了马三，没了？
恍然大悟。
知月见状，笑而不语。看来鬼神医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不过，治病救人还得靠她体内的神力。
原是马三叫人骗了。这附近村庄的医师，除了鬼神医以外，就只有两个，一个年纪大，有些神神叨叨的，经常弄错病人的症状，耳朵也不好使。另一个则是他的徒弟，只是今年出去行医了。
老者又道：“你的病不难治。我叫你在家中歇着，其实是等那个年轻的医师回来，他会给你治。”
“咳咳……为何神医不在这治？”马三说话的语气突然客气了许多，扶起凳子，安安稳稳坐下道。
知月早已明白。她治病用的办法，其实是借用神力的净化污秽的作用，将他们身上不属于他们身体的一部分祛除掉，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治病。
扶笙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那大汉又忙一拍马三的肩膀道：“马三，神医都已经告诉你这病能治了，你就回家里等着就是了。神医还要忙自个的事呢，还有我们大家伙，都想找神医看看呢。”
马三有些恍惚，看了一眼周围的人，默默离开了。
待到下午，老者才看完病人，伸了伸腰，长舒了一口气，转身进了草堂里，出来时已经是原来的少女了。此时，柳树底下已经只剩下知月一个人了。她见扶笙看过来，招呼道：“小扶笙好啊！”
上午有人送扶笙刚煮好的鸡蛋，她拿出分给她道：“知月。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没多久，刚来。”
“唔……那你表妹呢？”
知月边剥鸡蛋，边道：“哦，她四处走走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这么长时间，怕不是又出事了？
扶笙累得不想说话，低头剥鸡蛋，许是使用神力过度，疲倦不堪，手指的关节都十分酸涩僵硬。
知月看了一眼，道：“你那副模样，是怎么做到的？”
扶笙回道：“那老头快死了，于是我就借他身体一用……我没干坏事！我这是经过了他本人同意的。”
“我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你为什么要附身那老头？”
“因为……不附身的话，他们看不见我。”
“那老头为什么？”
“将死之人都能看到我，只有活得好好的人才会看不见我。”后一句语调下沉，听出了几分无奈语气。
“原来如此。”
扶笙顿了顿，小心翼翼起来，轻声道：“即使如此我也要当山神，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记住我。”
知月没问她为什么要被人记住，剥完鸡蛋，递给她，漫不经心道：“就吃我这个吧。比你那干净。”
扶笙这才想起来，光顾着给人看病，手还没来及洗呢。她自愧一笑，看向她道：“那你喂我吃吧？”
“唉，好吧。那把嘴……”
“啊——”
知月冷汗，怕她噎着，并没有一整个鸡蛋投她嘴里，只将鸡蛋递到她嘴边，道：“你自己吃吧。”
“多谢，知月哥哥！”
“你……”叫她哥哥？平生还是第一次体验当哥哥！
知月想了想，又问她道：“你，打算在这待多长时间？我们以后还能不能和小扶笙再见上一面呢。”
“嗷呜……知月哥哥要走么？我们不是才刚认识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问你要待多久，没别的意思。”
扶笙嘴里嚼着鸡蛋黄，歪着脑袋，食指抵在唇边想了想，道：“我嘛。唔……反正我是已经在人间许多地方看了遍，美食也吃差不多了。以后就留在这里继续做山神，因为我想救更多的人啊！”
知月心中一动，旋即浅浅一笑，道：“你既叫我一声哥哥，有些话我想送给你。不管以后遇见什么困难，都不要轻言放弃，也希望小扶笙多注意休息。毕竟就算是神，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啊。”说到这，她想起什么，眼底有星子微微闪动。
扶笙盯着她看了看，不由得嘟囔道：“你是哭了么？”她见过眼泪，却很少见到像星星一样的眼泪。
很微小。不仔细看的话，可能转眼间就要错过了。
知月勾勾唇：“以后要麻烦小扶笙来照顾我们表兄妹了，有点感动而已。你就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扶笙很坦率，又很认真地道：“你身上有好人的味道！我见过很多大妖怪都杀过人，它们因为欲望无法克制，只能依靠杀人来释放。可你身上没有这种死人的味道，而且你身上的气味很好闻！”
知月又想起了什么，清清嗓子，道：“我说小扶笙，时候不早了，我得去找表妹……要不你先回去？”
“我们一起去找啊？”
“呃……”
知月有些犯难了。想不到幻境里，扶笙依然喜欢她身上的味道。要是再发生那晚的事情……被小瞳撞见，觉得她是那种人，可真是百口莫辩。
就在这时，赤瞳回来了。知月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但见小瞳手里握着一根绳子，牵着一脸委屈的细犬。
知月：“……”笑死，怎么觉得小瞳这样这么可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