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细细品味着这意想不到的感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本不该还能呼吸的。最近这些日子里，有太多次他都确信，等下次自己再睁开眼时，看到的会是回音谷那灰蒙蒙的迷雾了。但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般笃定自己就要死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皮甲下半部分仅剩下的那些破布条，还有腹部那一圈难看的红色灼伤。要是再多在那怪物的爪子里待一会儿，那恶心的黏液就会把他的皮肤整个烧穿，让他在痛苦中死去。不过那也无所谓了，因为要是她没把他从那大虫的爪子里救出来，他也会和她一样，被拖进那虫肚子里去的。
她为什么要救他呢？为什么呀！
在过去的好几个五天里，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杀死这个恶魔，对这件事的渴望程度，是在遇到她之前他很少有过的。而现在，事情变成这样了。她死了，他却还活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赢了。
但这感觉不像是胜利啊。没有丝毫凯旋的喜悦，只有舌根处那变质酸莓的苦涩味道。
尽管他已经尽力反抗了，但那些抓他的人还是把他折磨得精疲力竭，他甚至开始真心实意地配合他们，就为了能多活一天，或许还有机会拿回“毁亡者”。每次这个恶魔保护他，不让她那个更嗜血的矮人同伴伤害他时，他心中那正义的怒火就会减弱几分。即便如此，他之前还是坚信，她绝不可能像她装出来的那样是个高尚的家伙。
直到今天。今天，这个该遭天谴的恶魔把一切都搞砸了。当她消失在那大虫的嘴里时，她手里正拿着“毁亡者”呢。他再也拿不回来了。没了这根法杖，他就永远没法施展魔法了。
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些痛苦的想法抛到一边。这些想法可不适合他。就算他有魔法，在回音谷里也派不上用场，而要是她没出手的话，他现在肯定已经在回音谷了。这个恶魔冒着一切风险去救他——她的手下败将——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至少他可以试着心怀感激。
不仅如此，也是时候别再叫她恶魔或者穴居巨人了。她有名字，叫萨斯基亚。
加兰抬头看向那条深虫那庞大的身躯，它的腰围比温加伦里最大的蓝晶树树干还要粗。他得赶紧行动了，不能让她的牺牲白费。
她的牺牲……
他的思绪又一次险些陷入黑暗之中，于是他赶忙把这些想法推开，强迫自己站起身来。
那大虫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一股恶臭的风席卷了整个洞穴。加兰蹲在一根石柱后面，心想这怪物又要伸出那些能缠住人的触手把他拖进嘴里了。但并没有触手伸出来。不过，它移动的速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
“神啊，保佑我吧。”他低声嘟囔着，拔腿就跑。他实在想不明白，阿贝利翁为什么会允许这种生物在世界树里打洞，想必世界树之神让它们存在是有目的的。也许它们待在这里就是专门为了吃矮人的，好防止矮人在辛迪尔地表上肆虐，就像世界树浩劫时期发生的那样。
他现在逃生的最大希望就在洞穴壁高处的那个裂缝里，那个矮人——鲁希尔德——就躲在那儿。
他只稍稍停顿了一下，捡起掉在地上的“穴居巨人克星”，就顺着粗糙的石壁往上爬，然后滚进了那个狭窄的开口里。
鲁希尔德看到他来了，黝黑的眼睛眯了起来。“她在哪儿？”
“我……”他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说。“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在哪儿？”矮人又问了一遍，声音提高到了危险的程度。阴影似乎在她那棕褐色的皮肤下游走。
和萨斯基亚不一样，这个死灵法师从来没假装过他们不是敌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其实更喜欢这样。至少他知道自己跟她的立场是什么。不管他说什么，这场对话都不会有好结果。还不如直接跟她说残酷的事实呢。
“在深虫的肚子里，”他说，“你的主人——萨斯基亚——舍弃了自己的生命来救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撒谎！我就知道你会背叛她！”
“我没有，”他说，“但现在不是解决我们之间……”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重击声。他们藏身的这个小裂缝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有个巨大的东西挡住了洞穴外那昏暗的光线。加兰从洞口往后缩，在那儿蹲了好久，听着那只巨兽粗糙的外皮在外面的石壁上撞击、刮擦的声音。黑暗仿佛朝他压了过来，晃动越来越剧烈，他都跪到地上了。
过了好长时间，那阵喧闹声才渐渐平息，光线又回来了，就像一场暮春暴雨过去了一样。矮人双手高举，撑着倾斜的石壁，似乎仅凭意志力在支撑着它。他眼睁睁看着岩石上一道看着很不祥的裂缝在他眼前闭合了。
这可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施展这种属于石匠的魔法了。她不只是个死灵法师，这倒也没多让人意外。哈西瑟提到过成为死灵法师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痛苦。而且她还暗示过，这个矮人并非完全不情愿承受那种痛苦。由此看来，死灵术本身可能并不是一个独立的魔法分支，而是从别的魔法分支上衍生出来的一片枯萎的叶子。
他一直没能弄清楚她的魔力聚焦物是什么样的，以及它在哪儿。她既没拿法杖，也没拿手杖。也许是个护身符？这种隐蔽的魔力聚焦物倒也不是没听说过，不过这样做虽然能让她腾出双手，但会极大地限制她汲取魔力精华的能力。如果说之前在上面那些隧道里的那场屠杀让他明白了什么的话，那就是绝不能低估这个矮人的力量。
就在这时，他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头松动了。加兰很快稳住了平衡，但就在他稳住身形的这一瞬间，鲁希尔德猛地冲了过来。他感觉到有个尖锐的东西顶在了自己的要害部位。
“你手里拿的可是我的匕首，矮人，”他低吼道，看到一把骨质刀刃抵在自己最敏感的部位上闪着寒光，“我劝你把它放下，不然小心伤到你自己。”
“我可不这么想，没用的新手，”她说，“把你的武器扔到一边去。现在就扔！”
加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绞尽脑汁想找个办法摆脱这困境，又不至于让那把匕首捅到自己的要害部位。最后，他叹了口气说：“好吧。你先把刀放下，我就把‘穴居巨人克星’先扔了。”他松开握着长柄刀的手，让它掉到了洞穴外面。
他的另一只手迅速伸出，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往旁边一扭。她疼得惊讶地闷哼了一声。他把刀从她手里夺了过来，转了一下，把刀抵在她的下巴下面，刀刃离她的喉咙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她毫无悔意地抬头瞪着他，好像在挑衅他动手杀了她似的。他还真考虑过这么做。也许杀了她对这个世界来说还是件好事呢。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了。而且就算这样，他也不算违背对她那个恶魔主人的承诺，不管那承诺值几个钱。他跟萨斯基亚说过不会用“穴居巨人克星”对付她，但可没说过不会对她的同伴或者这把小刀动手啊。
然而，他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像前些日子那样满腔愤恨地厌恶这个矮人了。萨斯基亚今天的所作所为改变了一切。如果一个恶魔都能有这样的……善良之举，那么他之前所相信的一切可能都是错的。
“在你用我的血染红这块石头之前，先往下看看吧。”鲁希尔德说。
他不由自主地朝下看去。
他皱起眉头，想挪动一下脚，却发现脚被牢牢地固定住了，四周全是光滑的石头。就在他挣扎的时候，他感觉石头把他的脚踝缠得更紧了。
“你要是杀了我，那最好做好准备用那把刀把你自己的脚也砍下来，”她说，“不然的话，要是虫子不来找你，等过几天你没水喝的时候，你也得跟我一起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这么站着瞪着她，而她也同样轻蔑地回瞪着他。
慢慢地，他把刀收了回来。这只是个象征性的举动，因为只要她有任何背叛的举动，他还是会立刻动手的。“放开我，”他说，“让我走，我保证今天不会伤害你。”
鲁希尔德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她闭上眼睛，加兰听到空气中传来一丝魔法的低语声。过了一会儿，缠在他脚上的压力消失了，他看到石头变成了细沙，松开了对他的束缚。
他们从小小的藏身之处探出头，默默地看着那条深虫绕着湖转了一圈，然后从进来的隧道离开了。他们一直等到那虫子离开的声音完全消失，只剩下他们平稳的心跳声。
鲁希尔德从他身边挤过去，顺着石壁往下爬。他也跟着滑了下去，顺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穴居巨人克星”。
她站在那儿，面对着湖水。湖水黑沉沉的，打着漩涡。
“我们最好趁虫子还没出来把我们当美餐吃掉之前赶紧离开，”他说，“没了萨斯基亚保护我们，我们就是它们轻易就能到手的猎物了。”
她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你自己这么觉得吧，加里。我可不是谁的猎物。不过你要是想跑，那就赶紧跑吧。我不会拦着你的。”
“那你要……”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个情况。借着湖边真菌枝叶发出的光，一片红色的血迹正在翻腾的水面上缓缓扩散开来。
那些死去的虫子无声地滑向岸边，身上沾满了鲜血和脓血，有的拖着内脏，有的被劈成了两半。先是三只，然后是十只，接着多得数都数不清。那条大虫的所有幼崽——之前那场屠杀中幸存下来的——都被杀死了。它们现在听从她的指挥了。
“你打算拿它们怎么办？”他惊讶于她的这些傀儡如此轻易地就干掉了它们之前的同类，问道。
她瞪了他一眼。“我今天要去杀那条深虫。这就是我的军队。”
他呆呆地望着她。“你疯了！”
“哦，是啊，”她说，“我现在可生气着呢。”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矮人说，“我要去救萨斯基。”
“你……什么？”
“你是又聋又傻吗，加里？我要去救她！”
“可我都跟你说了她死了呀！”他说，“或者……被放逐了——不管被打败的恶魔会遭遇什么下场。我亲眼看到她被拖进那大虫的嘴里了！没人能从那里面活下来，就算是……”
“那深虫靠近我们的时候，肚子里可没有穴居巨人的尸体。要是有的话，我肯定能感觉到。”
鲁希尔德能做到这点？这又是一个他得小心提防的死灵法师的本事了，不过他也想不出她能用这个本事来对付他的办法。
“就算她当时没死，现在肯定也死了呀。而且等你找到她的时候，她肯定早就死透了。”
“你又小看萨斯基了。”鲁希尔德坚持道，“你没看到她在瀑布那儿变成什么样了吗？”
最近这些日子，加兰一直努力想把那段记忆从脑海里抹去。有那么短暂的一会儿，就好像那个恶魔把现实的经纬都给撕裂了一样。当时，他都担心自己会疯掉。也许就是看到了她的真面目，才把费尔斯普尔的那些神谕者逼疯的吧。
“该害怕的是那条深虫，而不是她，”矮人继续说道，“就算她不行，那以祖先的名义起誓，我也要让那虫子怕我！”
“你这是在犯什么傻呀？”他说，“你会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被吞进那深虫的嘴里！”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加里？”她抬头怒视着他，“就在不久前，你还迫不及待地想割开我的喉咙呢。”
“因为……”他停住了，想不出一个好理由。他不欠她什么呀。但他真的不想她去送死了。再也不想了。那样太……太不值得了。
“很有道理啊，学者，”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你怎么还在这儿？趁我还没让我的这些家伙对付你，赶紧滚吧！”
加兰皱起了眉头。她说得有道理。他为什么还没走呢？她显然已经下定决心了。他应该转身回去，找条路回到地面上去。在她为了给他报仇而做出什么傻事之前，回到努伊勒去。他清楚地记得他们分开时她说的话：“要是你死了，我就去找到那个恶魔，亲手杀了它！”
他有足够多的理由赶紧回去。只是……
“‘毁亡者’，我的法杖，”他承认道，“那条大虫吞掉你主人的时候，她手里拿着它呢。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你能杀掉那只虫子……”
自从那个恶魔从他手里夺走“毁亡者”之后，他就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把它拿回来。再大的风险他都愿意冒，再高的代价他都愿意付出。他发誓要不拿回魔法，要不就死在尝试的路上。那条深虫不过是又一个需要克服的障碍罢了，和其他障碍没什么两样。
然而，说实话，这还不是全部原因。他之所以没转身离开，还有一个他不敢说出口的原因。他内心深处有一丝希望，希望鲁希尔德是对的。希望萨斯基亚没有被打败。希望在她救了他之后，他能有机会偿还这份救命之恩。
他深吸一口气，做了个决定。“那我们就一起完成这项任务吧。鲁希尔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愿意献上我的力量。”
鲁希尔德轻哼了一声。“你凭什么觉得我会需要你的帮助，加里？一把刀可刺不透深虫的外皮。”
“也许刺不透，但你要是拒绝我主动提供的帮助，那才是傻瓜呢。这对你又没什么损失。我已经保证过不会伤害你了。”
“嗯，我想也是……”她走进正在集结的虫群中间。低声嘟囔着说：“要是他死了，我还能把他的尸体复活，让他做我的忠实仆人呢。也许我应该直接跳过前面这些步骤……”
“你试试看，矮人，那我可就收回我的承诺了。”
“哦，我都忘了你耳朵有多灵了……”她转过身，皱着眉头看着他，“而且你还懂石语。见鬼。过去这几天你都偷听到多少了？”
“你和萨斯基亚以为我听不到时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到了。”加兰瞪着她说。
“见鬼！”她又重复了一遍。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想你可能还是有点用处的。就算只是当个诱饵也好。萨斯基肯定希望我们一起合作的，我确定。也许这本来就是她一直以来的计划呢……”
在一群死灵法师那令人作呕的怪物簇拥下，他们转身跑回隧道，开始朝着那湿漉漉的黑暗深处走去，顺着因湖水涌出以及深虫经过而变得湿滑的斜坡，一路滑倒又爬起地向下走去。
加兰环顾着他们这群怪异的随从，说道：“你可真够吓人的，鲁希尔德。”
“哦，加里，这可是你对我说过的最中听的话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神啊！”
加兰停住了脚步，被水中自己的倒影惊呆了——或者说，那根本不是他的倒影。回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已经不是他自己的眼睛了，而是一张极为奇特——奇特却又迷人——的面容上的眼睛：那身形高挑修长，像个精灵，但皮肤是粉色的，耳朵也没那么突出。她的衣着是他从没见过的样式。然而，那张回望他的脸却又有几分熟悉。尽管她的脸和身体的比例——尤其是大小——都变了，但这个生物和那个曾让他满腔怒火的穴居巨人有着相似的神情。而现在，这张脸却在他心中激起了截然不同的情绪。
“萨斯基亚？”他轻声说道。
那生物瞪大了眼睛。她张嘴又闭嘴，似乎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不，不是这样的，他意识到。她不是在说话，而是在窒息。
“安息吧，萨斯基亚的幻影。”他低声念起了往生的祷词，尽管他很怀疑她能否去到回音谷。不管她生前做过什么，恶魔在那种地方是不会受欢迎的。
“别只顾盯着自己的倒影看了，赶紧走啊，你这个臭美尖耳朵！”鲁希尔德喊道，朝他投来一个轻蔑的眼神。
“要是你的腿能长一点，说不定我还真追不上你呢。”他回嘴道。
当他再次看向那波光粼粼的水面时，倒影又变回了他自己的模样。
萨斯基亚已经没救了。他心里原本就没抱多大希望，而现在这一幕更是证实了他的想法。
他没打算把自己看到的告诉鲁希尔德。往好了说，她不会相信他；往坏了说，她要是信了，可能就会放弃猎杀那只巨兽的计划。加兰可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他还得找回“毁亡者”呢。
他们又来到了那个巨大洞穴中令人窒息的闷热环境里。鲁希尔德管这儿叫威尔伯格ond。加兰闻到那股恶臭，皱了皱鼻子。他简直想象不出还有比这儿更糟糕的地方了，就连伊勒雷内斯都比不上。
加兰努力驱散这些阴郁的想法，跟着矮人沿着那被新推倒的树木标记出的深虫经过的路线追了上去。
深虫所到之处，一切都被吞噬或碾碎，但许多生活在这里的野生动物已经习惯了这贪婪捕食者的来来去去。它们在深虫靠近时逃走，可等它一过，就又出来啃食树叶、果实以及那些原本够不着、因树木倒下才能够到的真菌簇。加兰猜想，要是在平常日子里，深虫刚经过的这条路线在威尔伯格ond算是比较安全的地方了。但今天，鲁希尔德派她那些令人作呕的怪物蜂拥而出，把那些没能逃到树林安全地带的动物全都屠杀殆尽，然后再把它们复活，纳入自己的军队。加兰尽量不去听那些动物濒死时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尖叫、呱呱声和汩汩声。
他们跑了两个钟头后，鲁希尔德看上去已经累得快不行了。她那短短的小腿可真不适合长跑。加兰还能以这个速度再跑上好一会儿，但他也有极限。
他们正往西迂回的时候，加兰看到一个黑影穿过矮树丛朝他们飞奔而来。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停下来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就在这一会儿工夫，那个四条腿的身影缩短了距离，跳到一块石头上，从石头边缘探出头来。加兰发现自己正仰望着那胡须、皮毛和眯着的眼睛。
“奥拉戈尔！？”他说，“你到底是怎么在这下面找到我的呀？”
那只灵猫犹豫地把头往下伸了伸，舔了舔他的鼻子。加兰伸手摸了摸它光滑的皮毛。绝对是真的。
“我猜它是你的朋友吧。”鲁希尔德看着灵猫，满脸警惕地说。
奥拉戈尔跳到他身上，把他撞倒在地上，弄得满身是土。他躺在那儿，无声地笑着，紧紧抱住他心爱的伙伴，灵猫则满足地呜呜叫着回应他。他不舍地松开手，跪在灵猫面前，望着它那深绿色的眼睛。
“我可不喜欢这样，”鲁希尔德说着往后退了退，“如果你的宠物在这儿，你的族人肯定也离得不远了。”
“我觉得不会，”加兰说，“奥拉戈尔除了我，可能也就听努伊勒的话了。”
矮人的眼睛眯了起来，但她只是把自己的那些怪物召集起来，在身边围成一个保护圈，准备随时发动攻击。奥拉戈尔冲着它们嘶嘶叫着，露出了牙齿。
加兰与鲁希尔德对视着。“在你冲动行事之前，咱们干嘛不先问问呢？”他转身对着灵猫说：“奥拉戈尔，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如果是，就抬起左前爪，如果不是，就抬起右前爪。”
奥拉戈尔静静地看了他好几下心跳的时间，然后抬起了左前爪。
“这答案够明确的了。”他对鲁希尔德说。
“我对你这训练有素的畜生的信任，可不比对你的信任多多少，精灵。”她说，“这可能是个圈套。你也许……”
“也许什么？训练它来骗你？我怎么可能提前计划到这种事呢？你好好想想，鲁希尔德。”
她哼了一声，加兰觉得这就算是她最接近让步的表示了。“走着瞧吧。要是你的族人从暗处跳出来袭击我，我可不会乖乖去冥界——我会拉着你和你的灵猫一起陪葬。而且要是那畜生敢冲我闻一下，我就让我的怪物们眨眼间就钻进它的肉里。”
说完，她转身继续赶路，身边围着那群令人作呕的怪物。
说实话，矮人的猜测比他永远不会向她承认的情况更接近事实。和他聪明的哥哥莫奇不一样，奥拉戈尔从来没学会给出是或否的回答。在温加伦的时候，不管加兰问什么问题，灵猫总是会做他要求的两个动作中的第一个，这曾让他既无奈又觉得好笑，而现在这却对他有利了。
他真的觉得提阿克林、杰弗伦以及其他幸存者不会跟着奥拉戈尔来到这儿。他们很可能以为恶魔和死灵法师都死了，加兰也和他们一起死了。但要是他以前的同伴真出现了，他可绝对不想让鲁希尔德知道这事。
奥拉戈尔渴望地望向西北方。如果加兰没理解错它的眼神的话，那个方向通往地面的光亮处。灵猫肯定是比加兰从瀑布上掉下来走了更迂回的路线才到这儿的。它能找到这儿来，着实令人惊讶。加兰这几天来第一次感到了希望。奥拉戈尔能领他回家。
只是现在还不行。
“我知道，”加兰满怀渴望地说着，抚摸着伙伴柔软的皮毛，“我也渴望天空和阳光。但我得先做点事。这可是个极其危险的任务。我本想让你在这儿等我把事办完，但咱们都知道那不可能。你大老远来找我，肯定不会愿意等的。不管前面有什么危险，咱们一起面对吧。”
他又挠了挠朋友的耳后，然后起身跟着矮人走去，奥拉戈尔则小跑着跟在他身边。
他们又走了四分之一里格，终于追上了他们的目标：一大团扭动着的、起伏不定的肉，正在翻滚扭动，连世界树的根基都被撼动了。一声痛苦的尖叫划破空气，让他的耳朵不舒服地抽动了一下。看起来这深虫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
也许它被恶魔的骨头噎住了，他暗自嘲讽地想。对这畜生来说，这倒也算个合适的结局。即便如此，可不能指望它自己把自己消灭了。
鲁希尔德的虫群越过那些被碾碎的树木和倒下的尖塔，朝着正在挣扎的深虫涌去，在一座参差不齐的石山脚下的地面上挖出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这只巨兽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它们的靠近，显然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
加兰、鲁希尔德和奥拉戈尔更加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紧紧靠着树林边缘，这样万一深虫注意到他们，他们还能找地方躲起来。
突然，巨大的尾部猛地撞向附近的悬崖壁，溅起一片岩石和碎屑。一块和加兰一样高的巨石飞了出来——径直朝他砸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转身扑向鲁希尔德，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滚作一团。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尘土，还有石子噼里啪啦地落下来。透过烟尘望去，他看到那块巨石深深地嵌入了他原本要踩到的土里。
“快从我身上下去，你这个尖耳朵、臭烘烘的家伙！”矮人抗议着，把他推到一边。
“有点感恩之心好不好，”他说，“我刚救了你一命呢。”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焦急地四处张望。奥拉戈尔刚才还在他身边呢。要是它没躲开……
这时，加兰透过呛人的烟尘看到一双眯着的眼睛正看着他。他的伙伴安然无恙。
等尘土散去，他看到虫群已经爬到了深虫身上，那些死去的生物正顺着它的外皮往上爬，用牙齿、爪子、钳子、颚以及长鼻状器官紧紧抓住它。深虫翻滚挣扎时，他能看到那些怪物在空中挥舞着肢体，拼尽全力想要稳住身形。
“别光站在那儿啊，”鲁希尔德说，“在我施法的时候，帮我的手下分散它的注意力。”
“它看上去已经够分心的了。”
那刺耳的尖叫声渐渐变成了一声哀伤的嘶嘶声，然后就没声了。这只生物最后一次吐出它那恶心的触手，然后就不动了。
“确实够分心的了。”他又补了一句。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鲁希尔德说，“我的手下可还没来得及撕开那么厚的外皮呢……”
在那可以算作是这只生物脑袋的部位一侧，鼓起了一个小包。刚开始就像个水泡一样，接着这个包不断变大，然后爆开了，喷出一股鲜血。两只带爪子的手伸了出来，接着是一个脑袋，上面满是鲜血、脓血和紫色的脑浆。一声怒吼打破了寂静，随后是一阵干呕和呛咳声。恶魔的其余部分从那道大口子里钻了出来，她轰然落地，落在了那破碎的山坡上。
鲁希尔德朝她的主人跑去，眼中满是胜利的神情。但当矮人靠近时，萨斯基亚猛地站起身来，露出一排尖尖的犬齿，连灵猫看了都会嫉妒。她张开双臂，爪子像弯曲的匕首一样，作势要把矮人撕成碎片。在那一身血污之下，加兰瞥见她的皮肤像抛光的花岗岩一样光滑坚硬。
而在她的手掌心里……
这世界树之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手掌闪耀着一种极为独特的琥珀色光芒。是阿尔利姆，他意识到。而且不是普通的阿尔利姆——因为现在他看着它，感受到了它那熟悉的召唤。
我的魔力聚焦物！她对我的魔力聚焦物做了什么！？
“萨斯基，是我呀！”鲁希尔德喊道，朝她走去，“一切都结束了，你已经……”
一只巨大的带爪子的手挥了过来，扫过矮人的腹部，像撕开羊皮纸一样撕开了她的钢制胸甲。鲁希尔德低声咒骂着，慌忙向后爬去，捂着自己的侧腹。加兰看到鲜血从她的手指间渗了出来。
恶魔舔了舔手臂上的一些血污，舌头在那闪着光的表面上轻轻舔过，嘴里发出轻柔的吼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内在光芒，但加兰却看不到里面有丝毫的意识。眼前这个已经不是……那个救过他的人了。在深虫肚子里的那场煎熬中，某种黑暗而野性的东西在她体内觉醒了。
加兰面色凝重地朝着恶魔走去，手持“穴居巨人克星”，做好了准备。他答应过萨斯基亚今天不会用这武器对付她，但眼前这个怪物已经不再是萨斯基亚了。奥拉戈尔也走到他身边，颈毛竖起。
恶魔对他们的靠近毫不在意。她的眼睛紧盯着正在后退的矮人，最后吼了一声，然后转身飞奔而去，消失在了那片残枝败柳的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