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红楼梦:精编

清风随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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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1]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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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府的姑娘小姐们吃过饭,各自散去,一切都平静如常。 这边刘姥姥带着外孙板儿,特意前来拜访凤姐儿。刘姥姥满脸堆笑,眼神里满是感激,说道:“凤姐儿,我想着明日一大早就得回家去啦。

虽说在这儿只住了两三天,可这日子虽短,我却开了大眼界,那些从古到今都没见过、没吃过、没听说过的稀罕事儿,我都经历了一遍。老太太、姑奶奶,还有那些小姐们,就连各房里的姑娘们,对我这个穷老太婆都这么好,又怜惜又照顾,我心里头真是过意不去。等我回去了,也没别的能报答,就只能请些上好的香,天天给你们诚心诚意地念佛,盼着老天爷保佑你们都长命百岁,这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了。”

凤姐儿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说:“姥姥,你先别高兴得太早。就因为你在这儿,老太太让风吹着了,病了,正躺着说浑身不舒服呢;我们家大姐儿也着了凉,发起烧来,正难受着呢。”刘姥姥一听,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紧锁,赶忙叹了口气说:“老太太上了年纪,平日里哪能这么劳累呀,真是不该。” 凤姐儿接着说道:“老太太往常进园子逛,也就是到一两个地方坐坐就回来了,从来没像昨天那么高兴。昨天因为你在,想着让你好好逛逛,结果一个园子走了大半。还有大姐儿,因为找我,太太给了她一块糕,谁知道她在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

刘姥姥点了点头,认真地说:“小姐儿平时可能不常进园子,这生地方,小孩子家本来就不该乱跑。哪像我们乡下的孩子,会走路了就到处跑,坟圈子都敢去。一来可能是让风给扑着了;二来呀,小孩子家身子干净,眼睛也干净,说不定是遇见什么神神鬼鬼的了。依我看,赶紧拿《祟书本子》看看,仔细是不是撞客了。” 凤姐儿一听,像是被点醒了,马上吩咐平儿:“平儿,你去把《玉匣记》拿出来,让彩明念念。”彩明拿过书,翻找了一会儿,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

凤姐儿轻轻一笑,说道:“还真是这么回事,园子里可不就是花神嘛!说不定老太太也是遇见花神了。”说着,就命人去准备两份纸钱,派两个人,一个给贾母送祟,一个给大姐儿送祟。说来也巧,没多久,大姐儿就安稳地睡着了。 凤姐儿笑着对刘姥姥说:“还是你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经历的事情多,有经验。

我们家这大姐儿,三天两头就生病,也不知道到底是咋回事。”刘姥姥想了想,慢慢地说:“这也正常。富贵人家的孩子,从小娇生惯养,身子骨自然弱,禁不起一点折腾;再加上孩子小,身份又尊贵,太金贵了反而不好。以后姑奶奶少疼她一点,兴许就好了。” 凤姐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说:“你说得也有道理。我突然想起来,这孩子还没个名字呢,你给起一个吧。一来借借你的长寿福气;二来你们是庄家人,虽说日子苦点,但穷人起的名字,说不定能压得住她,保她平安。”刘姥姥一听,微微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那得先知道她几时出生的呀?”

凤姐儿说:“不巧得很,她生日的日子不太好,偏偏是七月初七日。”刘姥姥眼睛一亮,赶忙说:“这日子好着呢,就叫她巧哥儿吧。这就叫‘以毒攻毒,以火攻火’。姑奶奶一定要信我,叫这个名字,她肯定长命百岁。等她长大了,成家立业,要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也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全靠这个‘巧’字。”

凤姐儿听了,心里十分欢喜,赶忙道谢,又笑着说:“那就盼着她真能如你所说的那样。”说完,她把平儿叫过来,吩咐道:“平儿,明天咱们事儿多,可能没闲工夫。你这会儿就把给姥姥准备的东西收拾好,让她明天一早走的时候方便些。”刘姥姥一听,忙摆手说:“可不敢再让你们破费了。已经打扰了好些日子,走的时候还拿东西,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凤姐儿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都是些平常的物件。好赖你都拿着,带回去给街坊邻居看看,也算是你来城里一趟,有个念想。”

正说着,平儿过来了,笑着说:“姥姥,您过来这边看看。”刘姥姥赶紧跟着平儿来到旁边的屋子,只见半炕的地方堆满了东西。平儿一样一样地拿给刘姥姥看,说道:“这是昨天您说喜欢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又送您一匹实地子月白纱做里子。这是两块茧绸,做袄子、裙子都合适。这个包袱里是两匹绸子,过年的时候做件新衣裳穿。这一盒子是各种宫里做的点心,有您吃过的,也有您没尝过的,拿回去摆碟子请客,可比你们在外面买的强多了。这两条口袋就是您昨天装瓜果子用的,这个里面装了两斗御田粳米,用来熬粥,那可是难得的好东西;这个里面装的是园子里的果子和各种干果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给您的。

这两包,每包五十两,一共一百两,是太太给的,让您拿去做点小生意,或者买几亩地,以后别再总求亲靠友的了。” 说完,平儿又压低声音,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是我送给您的。衣裳虽然是旧的,但我也没怎么穿过,您要是嫌弃,我可就不好意思了。” 平儿每说一样,刘姥姥就双手合十,嘴里念一声佛,到最后都不知道念了多少声佛了。听到平儿也送了这么多东西,还这么客气,刘姥姥赶忙说:“姑娘这说的什么话,这么好的东西,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我就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收了吧,心里过意不去;不收吧,又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好心。”平儿笑着说:“姥姥,您可别跟我见外,咱们都是自家人,我才这么做。

您就放心收下吧,我还跟您要东西呢。到过年的时候,您把你们晒的灰条菜干子、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这些干菜带些来就行,我们这儿上上下下都爱吃。就要这些,别的都不要,您可别白费心思了。”刘姥姥千恩万谢,一口答应下来。平儿又说:“姥姥,您就安心去睡吧。

我把东西都给您收拾好放在这儿,明天一早我就叫小厮们雇辆车装上,您一点心都不用操。” 刘姥姥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又跑到凤姐儿那儿千恩万谢地道了别,然后到贾母那边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梳洗完毕,就准备告辞回家了。

因为贾母身体有些不舒服,府里的众人都纷纷赶来请安,之后便派人去请大夫。没过多久,婆子前来禀报说大夫到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妈妈请贾母到幔子后面坐下,好让大夫诊脉。贾母满不在乎地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怕见不了那大夫?又不是养不出那点胆子来,用不着放幔子,就在这儿直接瞧病吧。”

婆子们听了,便搬来一张小桌子,在上面放了一个小枕头,随后便派人去请大夫进来。 不一会儿,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陪着王太医走了进来。王太医不敢走正中间的甬路,只沿着旁边的台阶走,跟着贾珍来到了阶矶上。早就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把帘子高高打起,另外两个婆子在前面引路,宝玉也赶忙迎了出来。此时,贾母穿着一件青皱绸面、镶着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庄地坐在榻上。榻的两边站着四个还没留头的小丫鬟,她们手里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件。又有五六个老嬷嬷整齐地排列在两旁,就像大雁展翅一样。在碧纱橱的后面,隐隐约约能看到许多穿着鲜艳衣服、戴着珠宝簪子的人。王太医见状,根本不敢抬头,急忙走上前来给贾母请安。

贾母看到王太医穿着六品官员的服饰,心里便明白这是宫里的御医,脸上带着微笑问道:“太医近来可好?”接着又问贾珍:“这位太医贵姓啊?”贾珍等人赶忙回答说:“姓王。”贾母说:“以前太医院的正堂王君效,那脉诊得可准了。”王太医急忙弯下身子,低下头,脸上带着微笑回答道:“那是晚生的叔祖父。”贾母听了,笑着说:“原来如此,那咱们也算是世交了。”说着,贾母慢慢地将手伸出来,放在了小枕头上。一个老嬷嬷急忙端来一张小杌子,放在小桌前,位置稍微偏了一些。王太医便屈起一条腿跪坐下,歪着头仔细地诊了半天脉,又诊了贾母另一只手的脉,之后赶忙起身,低头退了出去。贾母笑着说:“让太医受累了。珍儿,送太医出去,好好地沏壶茶招待。”

贾珍、贾琏等人连忙答应了几声“是”,然后领着王太医来到外书房。王太医说:“老太太没什么大毛病,只是偶然受了点风寒,其实不用吃药,只要饮食稍微清淡些,注意保暖,很快就会好的。我现在写个药方在这里,如果老太太想吃药,就按照方子煎一剂喝;要是不想吃,那也没关系。”说完,王太医喝了口茶,便写下了药方。 王太医刚准备告辞,就看见奶娘抱着大姐儿走了过来,奶娘笑着说:“王老爷,也麻烦您给我们家小姐看看。”王太医听了,赶忙站起身来,在奶娘的怀中,用左手托着大姐儿的小手,右手仔细地诊了诊脉,又摸了摸大姐儿的头,还让她伸出舌头来看了看,然后笑着说:“我说姐儿这是又要怪我啦,其实只要清清静静地饿上两顿就好了,不用吃煎药。我会送些丸药过来,临睡的时候用姜汤化开,吃下去就行。”说完,王太医便告辞离开了。 贾珍等人拿着药方回来,向贾母回明了情况,把药方放在桌上后就出去了。这边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儿、宝钗姐妹等人,看到大夫走了,才从碧纱橱后面走了出来。

王夫人稍微坐了一会儿,也回自己房里去了。 刘姥姥见没什么事了,便上前和贾母告辞。贾母和蔼地说:“有空了再来玩啊。”又吩咐鸳鸯:“你好好送刘姥姥出去,我身体不舒服,就不送她了。”刘姥姥谢过贾母,又告辞一番,才和鸳鸯一起出来。 到了下房,鸳鸯指着炕上的一个包袱说:“姥姥,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都是往年生日、过节的时候,大家孝敬她的。老太太从来都不穿别人做的衣服,放着也挺可惜的,这些可都是一次都没穿过的。

昨天老太太叫我拿出两套送给你,你拿回去,或者送人,或者自己穿,可别嫌弃啊。这盒子里是你之前说想要的面果子。这包子里是你前几天提到的药,梅花点舌丹、紫金锭、活络丹、催生保命丹都有,每一种药都有一张方子包着,都总包在里面了。这还有两个荷包,你拿着玩。”说着,鸳鸯就解开系子,掏出两个做成笔锭如意形状的锞子给刘姥姥看,又笑着说:“荷包你拿走,这个锞子就留给我吧。”

刘姥姥已经高兴得不得了,嘴里念了无数声佛,听鸳鸯这么说,就赶紧说:“姑娘,你只管留下吧。”鸳鸯看她当真了,还是把锞子给她装了进去,笑着说:“逗你玩呢,我还有好多呢,留着过年给小孩子们吧。”正说着,一个小丫头拿着一个成窑钟子过来递给刘姥姥,说:“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姥姥惊讶地说:“这是从哪儿说起啊,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今天能有这待遇。”说着就接过了钟子。鸳鸯又说:“前几天我让你洗澡,你换下来的衣服是我的,你要是不嫌弃,我还有几件,也送给你。”刘姥姥又连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两件衣服给她包好。刘姥姥还想到园子里去跟宝玉、众姐妹和王夫人等人辞行。鸳鸯说:“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儿可能不方便见人,回头我替你说吧。有空了再来啊。”然后又吩咐一个老婆子:“你到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刘姥姥把东西拿出去。”

老婆子答应了,便和刘姥姥一起到凤姐儿那边把东西都拿了,在角门上让小厮们把东西搬出去,一直把刘姥姥送到车上才回来。这些暂且不提。 再说宝钗等人吃过早饭,又到贾母那里问了安,然后回园子,走到分路的地方时,宝钗叫住黛玉说:“颦儿,跟我来一下,我有句话要问你。”黛玉便跟着宝钗来到了蘅芜苑。进了房间,宝钗坐下后笑着说:“你快跪下,我要审问审问你。”黛玉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笑着说:“你看宝丫头,这是疯了吧!干嘛审问我呀?”

宝钗冷笑一声说:“好你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你昨天行酒令时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你老实交代。”黛玉还是不明白,只是一个劲儿地笑,心里也开始有些疑惑,嘴里说:“我什么时候说什么了?你就是想挑我的错儿吧。你倒是说说,我到底说了什么?”宝钗笑着说:“你还在装糊涂。

昨天行酒令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话,我都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黛玉仔细一回想,才猛地记起昨天自己说话时一时疏忽,竟把《牡丹亭》《西厢记》里的词句说了两句出来。她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连忙走上前,亲昵地搂住宝钗的胳膊,娇嗔地说道:“好姐姐,都怪我一时没注意,随口就说了那些话。你可别跟别人说呀,你要是教我,我以后肯定不会再说了。”

宝钗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说:“我也不太懂呢,就是听你说的那些话挺新奇的,所以才问问你。”黛玉满脸恳求,轻声说道:“好姐姐,你就答应我,千万别告诉别人,我以后真的不会再说了。” 宝钗见黛玉羞得脸颊绯红,还不停地向自己央求,便不忍心再追问下去。她温柔地拉着黛玉坐下,一起喝茶,然后轻声细语地对黛玉说:“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呀,我小时候也是个调皮捣蛋的。我们家也算是书香门第,祖父那时候就喜欢收藏书籍。早些年家里人口多,兄弟姐妹们都在一起,大家都不太愿意看那些正经的书。弟兄们有的喜欢诗,有的喜欢词,像什么《西厢记》《琵琶记》,还有‘元人百种’之类的书,家里都有。他们背着大人偷偷地看,我们女孩子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被大人发现了,少不了一顿打骂,那些书也都被烧了,这才不再看了。

所以说呀,咱们女孩子不认字反倒更好。男人读书要是不明事理,还不如不读书呢,更何况是你我这样的女孩子。就算是作诗写字这些事,也本不是我们女孩子该做的,其实也算不上是男人的主要职责。男人读书就应该明白事理,能够辅佐国家、治理百姓,这才是正道。可现在也没见有几个这样的人,很多人读了书反而变得更坏了。这不是书的错,是他们把书给糟蹋了,所以说还不如去耕种、做买卖,那样倒不会有什么大的坏处。咱们女孩子就该做些针线纺织的活儿,可偏偏又认识了字,既然认识了字,就只看那些正经的书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看了那些杂书,把自己的性情都改变了,那就麻烦了。”

宝钗这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黛玉听着,默默地低下头,专心地喝着茶,心里对宝钗的话暗暗佩服,嘴里只轻声答应了一个“是”字。 就在这时,素云突然走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过去商议重要的事情,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儿等着呢。”宝钗疑惑地问道:“又是什么事呀?”黛玉笑着说:“咱们到了那儿就知道了。”说完,她就和宝钗一起往稻香村走去。到了那里,果然看见大家都在。 李纨看到她俩来了,笑着说:“诗社还没正式办起来呢,就有人想偷懒了,四丫头要请一年的假呢。”黛玉笑着说:“还不都是因为老太太昨天说的那句话,让她画什么园子图,把她高兴得都要请假了。”探春也笑着说:“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那句话惹的祸。”林黛玉马上接口笑道:“就是说呀,都怪她那句话。她算哪门子的姥姥,干脆就叫她‘母蝗虫’得了。”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宝钗也笑着说:“这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就已经很有意思了,幸好凤丫头不识字,不太懂文墨,说的话也就是些世俗的笑话。可颦儿这张嘴更厉害,她用《春秋》里的手法,把那些粗俗的俗话提炼精华,去掉繁琐的部分,再经过润色和比喻,说出来的话一句顶一句的。这‘母蝗虫’三个字,把昨天的情景都生动地展现出来了,亏她想得这么快。”众人听了,都纷纷点头笑道:“你这一解释,也不比她们差呀。”

李纨接着说:“我请你们来一起商量商量,给她多少天的假合适。我给了她一个月,她还嫌少,你们觉得呢?”黛玉调皮地说:“按理说,给她一年的假都不算多。这园子盖都盖了一年,现在要画,肯定得花两年时间。又要研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调颜色,还有……”话还没说完,众人就知道她在取笑惜春,都笑着问道:“还有什么呀?”黛玉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还有要照着园子的样子慢慢地画,这样算下来,可不就得两年时间嘛!”众人听了,都拍手大笑起来。宝钗也笑着说:“‘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最后一句最妙了。

昨天那些笑话虽然当时听着可笑,可回想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你们仔细品品颦儿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很平淡,可回味起来却很有韵味,我都笑得停不下来了。”惜春假装生气地说:“都是宝姐姐夸她,她就更来劲了,现在还拿我取笑呢。” 黛玉赶忙拉着惜春的手,笑着说:“我先问问你,你是只画这园子呢,还是把我们大家都画在上面?”惜春回答道:“原本说只画园子的,可昨天老太太又说,只画园子就像个房子的样子,没什么意思,让把人也都画上,就像那种‘行乐图’一样才好。可我又不会画这种精细的楼台,也不太会画人物,又不好拒绝老太太,正为这事发愁呢。”黛玉打趣道:“画人物还容易些,你画草虫肯定不行。”

李纨在一旁说道:“你这说的什么话,画园子图要草虫干什么,倒是画点翎毛之类的点缀一下还差不多。”黛玉笑嘻嘻地说:“别的草虫不画就算了,昨天那‘母蝗虫’要是不画上,这画不就缺了点什么吗?”众人听了,又一次哄堂大笑起来。黛玉笑得双手捧着胸口,喘着气说道:“你快画吧,我连画的题跋都想好了,就叫《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笑得更厉害了,一个个前仰后合。

突然,只听到“咕咚”一声响,大家都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倒了。急忙一看,原来是湘云趴在椅子背上笑得太厉害,那椅子本来就没放稳,她又全身心地趴在上面,没注意到椅子的情况,结果身子一歪,连人带椅子都倒向了一边。幸好旁边有板壁挡着,才没摔在地上。众人看到这一幕,笑得更欢了。宝玉赶紧跑过去把湘云扶了起来,大家的笑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宝玉偷偷地给黛玉使了个眼色,黛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走到里间,把镜子上的布揭开,照了照自己。她看到自己两鬓的头发有些松散,赶忙打开李纨的梳妆盒,拿出抿子,对着镜子轻轻地抿了几下头发,整理好之后,才走出来,指着李纨嗔怪道:“你不是说要带着我们做针线活、教我们道理吗?结果反倒带着我们在这里大玩大闹、笑得这么厉害。”

李纨笑着说:“你听听你这刁钻的话,明明是你带头闹,引得大家笑,现在反倒怪起我来了。我真是恨不得明天你嫁个厉害的婆婆,再加上几个刁钻刻薄的大姑子小姑子,到时候看看你还这么刁钻不。”

林黛玉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急忙拉着宝钗的手,略带羞涩地说道:“咱们就给他放一年的假吧。”宝钗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我来说句公道话,你们都听听。藕丫头虽然会画画,可她平时画的也就是几笔写意画。现在要画这园子,要是肚子里没有几幅山水布局的构思,那可画不出来。这园子就像一幅天然的画,里面的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刚刚好。要是你只照着原样往纸上画,肯定画不出好效果。

这得根据纸张的大小和画面的远近,来决定该画多少内容,分清主次,该添加的地方要添加,该删减的地方要删减,该隐藏的部分要隐藏,该显露的部分要显露。先画出个草稿,然后再仔细琢磨、反复斟酌,才能完成一幅满意的图样。第二点,画这些楼台房舍,必须要用界划工具来辅助。要是稍微不注意,画出来的栏杆就会歪歪扭扭,柱子好像要塌了一样,门窗也会倒过来,台阶和地基都对不上缝,甚至可能把桌子画到墙里面去,把花盆放在帘子上面,那画出来不就成了一个笑话了嘛。第三,往画里添加人物的时候,也要注意疏密和高低的分布。

人物的衣褶、裙带,还有手指和脚步的动作,这些都是关键。要是一笔画得不细致,画出来的人物不是手肿了就是腿瘸了,相比之下,染脸和画头发这些都还是小事。依我看,画这园子图可太难了。现在看来,一年的假太多,一个月的假又太少,不如就给他半年的假,再让宝兄弟去帮帮她。倒不是说宝兄弟懂得画画能教她,那样反而会耽误事。主要是万一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或者有些地方不好安排,宝兄弟可以拿着画去问问那些擅长画画的相公,这样就方便多了。” 宝玉听了,兴奋得眼睛都亮了,连忙说道:“这话太对了。詹子亮画的工细楼台特别好,程日兴画的美人更是一绝,现在就去问问他们。”宝钗笑着白了他一眼,说:“我说你就是瞎忙活,我刚一说,你就急着去问。等咱们商量好了再去也不迟啊。现在先说说,拿什么纸来画呢?”宝玉自信满满地说:“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能吸墨。”

宝钗冷笑一声,说道:“我就说你不行吧!那雪浪纸用来写字、画写意画,或者让擅长画山水的人画南宗山水还行,它吸墨性好,经得起皴染。但要是用来画这园子图,它不怎么能托住颜色,也很难用淡墨渲染,画出来效果不好,还浪费了纸。我教你一个办法。当初盖这园子的时候,有一张很详细的图样,虽然是工匠画的,但园子的布局和方向是没错的。你去跟太太要出来,再按照那张纸的大小,找凤丫头要一块重绢,让画工把绢用矾水处理一下,然后照着图样修改补充,画出草稿,再添上人物就行了。至于调配那些青绿颜色,还有泥金泥银这些颜料,也得让专业的人来调配。你们还得另外准备上风炉子,用来化胶、出胶和洗笔。还需要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

你们现有的碟子和笔都不全,得重新再置办一套才行。”惜春有些无奈地说:“我哪有这些画画的工具啊?平时也就是用随手写字的笔来画画罢了。颜色也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种。再有,也就是两支用来上色的笔,就没别的了。”宝钗说道:“你早该说呀。这些东西我倒是还有一些,不过你平时也用不上,给了你也是白白放着。

现在我先替你收着,等你需要用的时候,我送你一些,不过也就只能用来画画扇子,要是用来画这么大幅的园子图,可就太浪费了。今天我就替你开个单子,你照着单子去跟老太太要。

你们可能也不太清楚都需要些什么,我来说,宝兄弟你来写。” 宝玉早就准备好了笔和砚台,他本来就怕记不清楚,想着写下来方便记住,听到宝钗这么说,高兴地提起笔,认真地听着。宝钗开始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笔四支,中染笔四支,小染笔四支,大南蟹爪笔十支,小蟹爪笔十支,须眉笔十支,大着色笔二十支,小着色笔二十支,开面笔十支,柳条笔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给绢上矾用的胶和矾就不用管了,你把绢交出去让他们处理就行。

这些颜色,咱们自己淘澄飞跌着调配,既有趣又实用,包你一辈子都够用了。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桴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还得要一口铁锅,一个锅铲。”宝钗有些疑惑地问道:“要这些干什么?”黛玉调皮地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给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啊。”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宝钗也笑着解释道:“你哪里懂。那些粗色碟子要是不用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一下,遇到火就会炸裂的。”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说道:“原来是这样啊。” 黛玉又仔细看了看单子,然后笑着拉过探春,小声地说:“你看看,画个画儿居然要这么多水缸、箱子之类的东西。她肯定是糊涂了,把她的嫁妆单子都写上去了。”探春“嗳”了一声,笑得停不下来,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她的嘴?你问问她在编排你呢。”宝钗笑着说:“不用问,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

说着,她走上前来,把黛玉按倒在炕上,假装要拧她的脸。黛玉笑着连忙求饶道:“好姐姐,饶了我吧!颦儿年纪小,说话不知道轻重,姐姐你就教教我。姐姐要是不饶我,我还能求谁呀?”众人不知道她们话里的缘由,都笑着说:“说得好可怜啊,连我们都心软了,就饶了她吧。” 宝钗本来就是跟她闹着玩,忽然听到黛玉又提起之前说她乱看杂书的事,就不好再和她打闹下去了,便放开了她。黛玉笑着说:“到底是姐姐大度,要是我,可不会轻易饶人。”宝钗笑着指了指她,说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大家都喜欢你聪明伶俐,今天我也觉得你挺可爱的。

过来,我帮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乖乖地转过身来,宝钗用手轻轻地把她的头发整理好。宝玉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黛玉这样更加好看了,心里不禁后悔起来,早知道就不让她把鬓角的头发抿上去了,应该留着,现在让宝钗帮她抿,多好啊。他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天就去回老太太。要是家里有的东西就罢了,要是没有,就拿些钱去买,我帮着你们调配。”宝玉连忙把单子收了起来。 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

到了晚饭后,他们又一起去贾母那里请安。贾母本来就没有什么大病,只是有些劳累,再加上着了点凉,休息了一天,又吃了一剂疏散风寒的药,到了晚上就已经好多了。不知道第二天又会发生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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