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阴阳城时，日已西斜。鎏金般的光辉倾倒在皑皑积雪上，反射成涣散的柔光。
城门尚未落下时，季裁雪便隔着一层厚厚的城墙，听到了城中热闹的喧哗声。待他与摇光并肩步入城中后，只觉往来车水马龙之景，只此他初次造访阴阳城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边商铺卖的依然都是各类草药，但和上次来略显不同的是，眼下阳城中游走的客人不再很明显地是孤身一人的居多。
与摇光缓步在人群中穿行，擦肩而过的不少是同样三两结伴的游客。一些零碎的欢声笑语从季裁雪耳畔晃过，他不禁抬眸望去，恰见几位身着同款制服的年轻修士，嬉笑着说着些有关珍奇异宝的事，格外热闹，又欢快。
直到少男少女们的身影被人群淹没，他才骤然回过神来。
转眼一看，即便他因走神而不自觉地放慢了步伐，摇光依然在他并肩的位置。一身素白衣裳的仙尊正微微颔首，不知在想着什么。
街道间走过的客人有不少人在外貌上做了伪装，是以摇光戴着一张白色面具也并不显得突兀。
如此在人流之中走了约莫一刻钟，直到灿烂的夕阳褪成黯淡的黄昏，越来越多的店家亮起灯来。
不计其数的夜明珠堆砌出明亮的光辉，借由那亮光，季裁雪察觉到——越往前走，脸戴面具，或是头披兜帽的人便越多了，像他这样，未在外貌上有所遮蔽的人，反倒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随我来。”
心底方才生出些好奇与犹疑，他便听身旁的摇光忽然出了声。他愣了一下，就见摇光侧身往右边的商铺走去。
后边有一小波人正结队而来，眼见着似要从他们之间逐渐拉大的缝隙穿过。他忙匆匆转步追向摇光的背影，却不想因此被地上的不平之处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后，他还是没能稳住平衡，最终直直地撞到了摇光的脊背上。
痛倒是不痛——很明显是摇光用灵气护住了他，但这种平地摔带来的尴尬感实在让他觉得仿佛身上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他手脚僵硬但速度极快地稳住了身体，一边颇为心虚地瞅了瞅被他撞了一下却依然纹丝不动的摇光。他垂下脑袋，今天第二次朝人道歉道：“对不起，仙尊。”
“无碍。”摇光说着，似乎完全不在意地转移了话题，“看看有没有你想买的东西。”
见摇光声色平淡，季裁雪暗自松了口气。他凑到摇光跟前，顺着摇光所指看向他们身前的这间商铺。
展示在台面上的照例是五花八门的、季裁雪分辨不出一点的奇花异草。这些商品既没有标注品种，也没写明价格，叫季裁雪这样的门外汉来看，实在是认不出什么好歹。
商铺的主人是一位脸庞圆润、颇显富态的胖大叔，见两位客人停在了他铺子边，他立刻靠椅上站了起来，搓着手笑盈盈地道：“小公子，您看看想买些什么？我这些都是从北国深山里采来的仙草，一路用法阵护着送到阳城来的，保证是童叟无欺啊。”
季裁雪眨眨眼，扬起抹客套的微笑点了点头。有摇光仙尊在场，他倒不怕被坑蒙拐骗，于是便直言道：“我对这些草药不甚了解，老板不妨给我介绍介绍？”
“当然可以！小公子请看，这是‘怜寒霜’，全修真界中它只在北国塔尔山中有所分布，是一种有调养经脉之效的奇花，除此之外，它还能涤清心境，传闻能促进境界的稳固。”老板爽快应下，目光在台面上飞快一扫，他便为季裁雪挑出了几种草药。他滔滔不绝地向客人介绍着自家的商品，嘴唇上修剪整齐的八字胡随着他嘴唇的开合而一翘一翘的，“这个则是鬓边花，也是相当罕见的宝物。它既可以用于制作易容丹，也能用于美容养颜。用它再加上这瓶‘惑心露’，便可以熬制出上品灵药‘见倾心’。”
季裁雪认真听着，很快便察觉出这老板尽是在挑些价格不菲的花草给他介绍。待老板说到后头，纵然他对修真界这些瑶草奇花知之甚少，也猜得出那‘惑心露’、‘见倾心’大概是个什么功效，一时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几分。等老板话音落下，他便立刻随意地指了一丛明黄色的草药，岔开话题道：“老板，我看这株草颜色似乎格外鲜丽，它有什么功效？”
“小公子真是慧眼识珠，此乃北国藏日谷中产出的净灵草，具有纯化灵气之功效。这株草是今晨刚从藏日谷中采下的，您瞧，这草叶都还是水灵灵的呢！”
老板掌握得炉火纯青的推销话术从耳边擦过，季裁雪从中提炼出了有用的一点信息——“纯化灵气之功效”。他现在身体中还残留着部分崔九重的毒灵气，这净灵草倒似乎来得恰是时候。如此想着，他从老板手中接过净灵草，端详了几眼，问道：“这一株卖多少钱？”
“藏日谷那边大雪封道，这恐怕是将来半月以内最后一株净灵草了，所以这价格呢……稍微会高上一点。”老板显然已等候这问题多时。他面带着煞有介事的无奈叹了口气，见季裁雪神情无甚变动，便接着伸出了一根手指。
季裁雪目光被那根粗胖手指引走，他一边回忆着自己储物空间中的灵石余量，一边猜道：“100灵石？”
“哎呀，小公子，您可真会说笑。”老板哈哈笑了几声，弯曲了伸出的食指，道，“这净灵草，原价是要卖1000灵石的，不过我看小公子面善，也算是位有缘人，便给您打个折，900灵石，如何？”
多少？
900灵石！
虽然暂时不清楚净灵草卖这价格是合理还是杀猪，但无论如何那可是900灵石！他眼下全身上下的灵石加起来最多不超过700灵石，除非现在就把他卖了，不然他是怎么也买不起这净灵草的啊！
忍着内心的抓耳挠腮，季裁雪佯装镇定地瞄了眼身侧一直未发一言的摇光——好吧，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仙尊。”他试探着开口，“这个价格合适吗？”
摇光点了下头，没等老板再倒出些推销的话语，也没等季裁雪想出进一步暗示的办法，他便抬手，隔空取出一袋储物袋，放在了台面的空处。
被软饭直接砸到脸上，季裁雪愣了半秒后不禁心花怒放。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株足以让他倾家荡产的净灵草收进储物法器中，一边亮着眼朝摇光笑道：“多谢仙尊，待日后我有钱了，一定回报仙尊！”
摇光颔首：“既如此，我会记着的。”
季裁雪哽了一下，脸上的微笑差点没绷住——他这说的不是一笑而过的客套话吗？摇光仙尊怎么好像当真了？意思是把这900灵石记在账上，等他日后来还吗？好吧，也不是不行，但未免有些肉痛呜呜……
季裁雪正兀自上演着丰富的心理活动，又忽闻摇光朝老板开口道：“店里还有多余的面具吗？”
老板早已不动声色地取走了摇光放下的储物袋，这会儿他已看过一眼储物袋中灵石的数量，对两位贵客的态度当然是越发热情友善，笑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有的有的，自然是有的。喏，小公子，你看看你喜欢哪个，随便拿！”
看到老板从台面后的抽屉中拿出的面具，季裁雪这才隐隐猜出了摇光停下来买东西的真正目的。
老板显然已经把拥有的所有面具都拿出来供他挑选，但也只有三张面具而已。季裁雪一边心中感叹这草药与面具捆绑销售的奸商手段，一边从三张面具中挑出了一张纯灰色的鬼脸面具——这已经是三张面具中最朴实无华、最低调的那个了。
拿着面具从店铺前离开，季裁雪略显艰难地将面具罩在脸上，用扎鞋带的手法给两条绳子打了个还算牢固的结，起码让面具不至于走两步就掉下来。
这面具到底不是量身定制的，眼睛处开的孔洞和他的双眼位置有所偏差，让他甫一戴上，便感到有些别扭。
好不容易固定好了面具，他下意识地看向摇光，想试试隔着面具看人的效果。却在转头之时，望见一只手向他伸来，紧接着他便感觉到脸上的面具被拉动了，为他调整面具的手擦过了他的耳廓，留下一阵过热的余温。
一触即离之后，他在无意识中被北方的寒风吹得冰冷的耳朵似乎受到某种法术或灵气的呵护，以极快的速度回暖了温度。他感到些莫名的、大抵算是局促的情绪，于是慌乱地偏移了目光，胡乱地找了个话题：“仙、仙尊，我真要还你900块钱吗？”
等他意识到他一时紧张，竟把心中暗自琢磨的话问出来时，想再撤回问话权当无事发生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脸正因窘迫而发红发烫，好在有面罩遮着，没人能看得出来。
他还没能想到找补的话语，就似乎听见一声很轻浅的笑声——他无法确定那是真的还是他的幻听，也判断不了那轻淡的笑声源自嘈杂的人群，还是眼前他从未能得见真容的仙尊——而未容他细想，他便听摇光开口道：“你要还，我当然不会拦着你。”
季裁雪眨眨眼，开始拿起放大镜细品摇光话中含义，心率和脸上的热度也便随之降了下来。见摇光抬步往前，他也连忙跟了上去，问道：“仙尊，倘若我以后入了长生门，作为门中弟子，每个月是不是有钱可以拿？”
“是。”摇光为他解答道，语调淡而平和，“外门弟子，每月可领600灵石，内门弟子，可领1000灵石。此外，拜入不同长老、仙尊门下，也能额外再领取数量不等的灵石。”
“门中还有许多赚钱的门路，待你回到长生门，可一一探索。”
季裁雪点点头——摇光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他就知道像长生门这样的大门派，对待自家弟子通常不会吝啬。如此算来，就算他要还摇光900块钱，他省吃俭用一下，半年内肯定是能还上了。
毕竟若按沈寒的计划，他日后是要代替柳朝颜，拜入南烛座下的，那他怎么说也肯定算是长生门的内门弟子了，每个月他都能从门中领到1000灵石，再加上其他的……
他思绪微动，不流于言表的思忖于几步间结束，他开口时，语调间的好奇恰到好处：
“倘若是掌门弟子呢？”
摇光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
他们行至此处，过往人流中，袒露面目者已少之又少。各种有意无意释放出的灵气混在一起，仿佛暗地里有风起云涌，直扰人心神。
但在此之中，那清风依然和煦温柔，于无形间，斩断了那些不怀好意地向少年伸来的、灵气的触须。
他没有等来摇光的回复，在两人的沉默间，他骤然感受到一阵强劲而尖锐的灵气——那灵气并非冲他而来，但他似乎恰恰正处在灵气进攻的线路上……
他反应极快，当机立断地便选择向左侧退出，以避开如强风过境般袭来的灵气。
箭矢破空的尖利声响自他耳边掠过，原本便扎得不是很紧的绑带在灵气波动中松散开。他只觉眼前一黑，待视野重新清晰时，他只看到那张他还没捂热的灰色面具被灵气带起的劲风吹上了天空。
宛如警笛长鸣的耳鸣声褪去，他听见人群中传来的惊呼声，却一时顾不上查看周身的情形，只紧紧盯着那张被越吹越远的面具，直到他感到手肘一热，蓦然回首，才发觉摇光不知何时已闪到了他身边。
白衣仙尊拉着他的手肘，目光却看向前方，他的面具飞往的位置。
季裁雪嗅到了某种不比寻常的意味，他再往前看去，只见那张灰色的鬼面终于不再往前飘荡，而径直地从空中往下坠落……
它被一只手接住了。
隔着十数米的距离，季裁雪望进了一双眼睛——
即便有夜明珠的光辉映照，那双眼仍如无星之夜般深黑，本该令人不寒而栗。可偏偏那眼底的笑意太明晃晃也太轻佻了，令人提不起惧意，只会觉得这双眼睛的主人多半是个会惹得一方鸡犬不宁的纨绔之辈。
“多谢”——那人似乎向他比了个这样的口型，旋即便将面具往自己脸上一扣，闪身消失在了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