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陆子卿担任赈灾钦差，太医院还下派两名医官随行，池暮生在其中，同乘马车。
车马队往城门外去，直到消失在晨雾里再也看不到，立在城墙上的人仍没离去。
杨内侍敛目回来，轻声说：“殿下，他们都走了，回吧，还有一堆折子要看呢。”
“走了？”陈靖有些失魂地望着下方一片朦胧，莫名生出不安，像是再也看不到了那般，心里酸涩沉重，“真的走了？”
杨内侍略愣，看着他说：“是啊，这会儿应该出十里外了。”
陈靖仍然怔愣，问：“他要多久才回来？”
“他？”杨内侍略疑，又说：“就普通脚程，一来一回需月余，救灾得视情况而定，估摸着再少都要耽搁三五月吧。”
“那么久？”陈靖叹了声，沉吟少顷，说：“不过，那时候回来应该可以看到吧。”
“啊？”杨内侍一头雾水，“看到什么？”
陈靖这才敛眸回来，看着杨内侍露了笑，说：“祈愿。”
车马一路颠簸，半月后终于到达中州，还没进城，路道田野边就见尸体横匐，陆子卿让人戴上面罩。
城门紧闭，城墙上的官兵瞧见人马，大声喊，“来者何人？”
杨舟楠拉了缰绳，应声，“赈灾钦差，速速打开城门。”
城门内，街道空荡荡，商铺紧闭，屋檐墙角三三两两病吟之人衣不蔽体，稀稀拉拉一直绵延到衙门外。
数十铁骑矗立在衙门两侧，守卫见势立即进去通报，不多时，衙门里出来几个中老年官员。
领头者一身红色官服，戴云雁补子，体型微胖，下巴一撮大胡子，后面三人皆穿青色官服，一人着绿色。
领头者走到萧彦面前，拱手说：“我乃中州知府黄乔，携通判与三位知县，主簿恭迎钦差。”
萧彦取出腰牌晃了晃，说：“我是此次护送钦差的护卫，萧彦，我身旁这位才是钦差，陆大人。”
陆子卿不戴官帽不着官服，就穿一件素净白衣，也不像诸位骑兵穿甲挎刀正式严肃，看起来像个闲来玩耍的修士，与钦差搭不上八辈子边儿。
黄乔尴尬地瞟一眼，拱手挪过来，笑说：“失礼失礼，没想到钦差大臣竟是如此的仙姿清逸，气韵绝尘。”
陆子卿回礼，“黄大人过誉了。”
正值晌午，黄乔安排了午饭，随后，陆子卿换了衣裳出来大堂，官袍玉带乌纱帽，虽比不得黄乔的绯色品阶高，但却是端肃沉稳，官味儿十足。
不过，这身儿倒是让几位大老爷脸色稍稍沉了一瞬，陆子卿坐在堂上，问下方，“黄知府，中州瘟疫有多长时日？”
黄乔坐着回话，“已近一月。”
“一月？”陆子卿盯着他，“这么长时日，为何城外沿路田野土坡间皆有死去的灾民？这一月里中州衙门不做防控吗？灾民带病而亡，曝尸荒野，瘟疫蔓延扩散牵连别地，黄知府为何不做处理？”
“这……”黄乔说：“最初患病人数少，还不知是瘟疫，百姓自由出入，许是这样疏漏所致，后来发现是瘟疫，衙门第一时间做了防控，实乃是城中流民无数，管不过来呀，有人想尽办法偷逃出城，这一时间还没来得及，下官等人正商量此事，就逢钦差大人驾临。”
陆子卿想了想，“如今城中做了哪些应对之策？”
黄乔说：“城中各大小出口已经安排专人把守，只进不出，同时联合惠民局到各个街道，对染病者进行诊治和隔离，校场外广场设有煎煮棚煎制草药派发，另外，死的人也正在做收尸掩埋处理，只是这药用下去效果甚微，还望大人想想办法。”
陆子卿想了想，看向下方惠民局的人，问：“郑大使，你把疫情汇报一遍。”
郑邵元起身回话，“回钦差大人，患病者的身体肢节间会生疙瘩，周身红肿似如血块，饮食不进，目眩发热，亦有呕血者，严重之人发块如瘤，只要一人患有此病，其余皆被传染。”
他从袖中拿出一本册子递呈过去。
“这是城中患诊人数以及治疗药方，请大人过目。”
陆子卿翻开查看，又斟酌药方，片刻后，他说：“患病之人已过万数，这药方力显然道不够，我再加几味药进去，另外，可有做隔离仓？”
郑邵元说：“东南西北中，皆做了隔离区安置，设有粥棚赈灾。”
“除了隔离施药，每处街巷还需用药物熏治。”陆子卿看向黄乔，“此事就由黄知府督办，至于方子与熏治之法，稍后我会拟了详细交给郑大使。”
散会后，陆子卿结合病症开了方子，让池暮生跟着郑邵元去往惠民局督办。
不到黄昏，他换了一身轻装，准备亲自出去转转，正欲出门时萧彦就挎刀进来。
“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陆子卿边跨出衙门边说：“结合我往年的经验，得亲自出去看看，上头的汇报只能做参考，作不得实数。”
“我与你一同去。”萧彦说。
陆子卿边走边看他一眼，嘴里问：“你不是要去看粮仓和粥棚嘛，我自己去就行。”
“我让舟楠和苏乘风去了。”萧彦说：“苏乘义和官兵去城内外收尸。”
城东街角的一片空地上支着几个大棚，周遭房门紧闭，不时有老弱相扶往棚里去。
陆子卿戴好面罩过去，还没靠近，一股腥气恶臭迎面扑来，像是烂鸡蛋混了一屋子死老鼠，再掺杂发霉腐烂的味道，直往面罩里钻。
他偏头接连干呕，差点恶心吐了，萧彦将他扶到旁边屋檐下，拿水给他喝。
陆子卿刚把面罩扯开一点儿又开始恶心，水都不敢喝，只靠在门板上歇息。
“如此恶臭，不正常。”
萧彦隔着面罩捏住他的鼻子，掀开下巴的布，给他喂了两口水。
“你就在此处，我过去看看。”
“没事，我……”陆子卿干呕一下，“……忍得住，我亲自过去看看。”
大棚里男女老幼相挤，躺在地上痛苦哀吟，一个老汉呕出一口鲜血，溅到旁边孩子手里正要吃的粟饼上，四处咳嗽连连，搅得乱七八糟，另外几个棚亦是如此。
萧彦过去将孩子抱开，旁边躺着一个女人，陆子卿把脉瞧了瞧，已经没有气息。
人堆夹缝里都躺了人，他挨个检查一遍，无一例外全死了，而有极少部分人则只是普通伤寒。
陆子卿走出大棚在周围转了转，到棚后面时先前那股恶臭愈发浓烈。
他本想过去，萧彦没让，自己先过去瞧了瞧，高坎下面全是垃圾，密密麻麻的蛆虫到处蠕动。
他捏紧鼻子扫一眼，一团蛆虫正从毛发里爬出来，是一颗掩映在垃圾下面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