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帮我推开它……这东西对我而言实在是太重了……”
邓鸣泉再次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听，的确是有声音从战舰内部更深处传出，这次的语句比之刚才更为清晰，用富有人情味来形容更为贴切，这声音介于人工智能生命体与人类之间，理智且高贵，纵然落魄至此也不是普通人能比，恍惚间让人觉着求救者是老派贵族，说不出来的搞笑。
“你得先告诉我你在哪儿，不然我没法帮你。”
置身于大量陌生设备中间，邓鸣泉无从下手，以他的知识储备，单凭视觉观察不出声音的来源，在拥挤的内部空间，声音来自四面八方。
对方显然没想到他会问出这种难以形容的问题，因此迟疑许久才作出回答：“你能看到驾驶室的那面玻璃吗？”
黑石战舰还有玻璃？邓鸣泉不止一次围着静心石碑转圈，仔细看过这东西的外表是光滑统一的，没有所谓玻璃可言，于是继续尝试发问，那声音听到邓鸣泉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后，索性直接点亮了一道光束当做箭头来提示。
邓鸣泉回头看向待在外面不知所措的邓鸿与秦灵，没有立刻跟着箭头走，他向未知提出自己的担忧：“与我同来的两名伙伴，在外面太过危险，你有办法保护他们吗？”
“这简单，你把左手边第二个旋钮转动一下，把外放音频关掉即可。”意想不到的干脆回答，邓鸣泉倍感无语，造成多人死亡的原因，居然是飞船的外放音响，在转动过后，那些不可一世的疯狂植物，真的偃旗息鼓不再有动静。
为了让邓鸣泉安心，对方还补充解释道：“生物总是喜欢听别人的话来影响自己，他们听进去转化成的糟粕，是能靠着遗传迭代进行积累的，要不是我没法操作硬件设施，早应该关闭的，上次有人进来把驾驶员弄走，忘记关闭声音了！”
上次？邓鸣泉哑然失笑，这里所说的上次，距离今天差了有几代人。
遵循对方的指引，在光束落点的位置，有一摞类似于纸质的材料，糊住了一面显示屏，邓鸣泉小心翼翼地将其撕下，露出一幅由水晶拼凑成的脸，根据自身常识，很难确定哪儿是嘴，哪儿是眼睛。
显示屏重见天日的第一时间，把目光聚焦在邓鸣泉身上，那一瞬间邓鸣泉诧异的产生与人对视的感觉，明明晶莹剔透的水晶看不出五官。
此物显而易见是比人类更高等级的智慧，短短几秒钟内，便从邓鸣泉身上收集到大量有用的信息。
“十分感谢你的帮助，让我重新看到舱内的环境，你刚刚说是来找什么东西的？我年纪大了，时常会忘记一些事情。”显示屏随着说话增多，思维逻辑变得愈发清晰，语气里已经有懊恼的意味，邓鸣泉对此产生浓厚兴趣，目光炯炯盯着它，想要分析出它的用途。
比较先进的远航飞船上，通常会搭载智慧程度较高的智能生命体，邓鸣泉暂且将它也定义为一种来自外星文明的同类产物，其智慧进化的速度，要远超人类创造出的帮手。
邓鸣泉朝着他伸出双手，连说带比划，“我需要建造一种名为驱光仪的装置，它大概是这样的形状，我个人认为它的占地面积应该超过一艘战舰。”
“你知道驱光仪？看来驾驶员找到降落星球的土着了，请稍等，我开始在资料库里搜索，我记得在这条索引目录下面的……”它的声音逐渐陷入迷茫，搜索的过程需要不间断耗费大量算力，特别是时间太过久远的事情，搜索引擎全力运转的情况下，整艘战舰都在颤抖。
“还需要一会儿……还需要一会儿……请稍等……”
邓鸣泉着无聊，便起身走向别处，他想弄明白的事情太多了，黑石战舰里的设备一经触碰，却全都向后缩去，直至隐没在舱体内，不给尝试的机会。
好谨慎的程序设计，想必自己没有驾驶员权限，无法使用和操控相关仪器，这很好地说明了为何一百多年前发现黑石战舰的那群人，没能得到什么，仅有的收获是从驾驶员本身得来的。
既然无从下手，邓鸣泉只得放眼于那些不会自动收缩的硬件设施，黑石战舰内部构造并非全自动，一些疑似失去能量的部分，在消耗殆尽最后一刻，变成了有用处的固定形状，永远成为舱内陈设的一部分。
能把富有能量的黑石都榨干，可见当初太空大战的惨烈程度，相隔相当长一段光年路程，坠落到寸草不生的月球，毫无疑问是一件倒霉的事，驾驶员受到撞击带来的重伤，没有接受及时的先进治疗，反而催生了少部分参与者的恶念。
黑石战舰内的空间受到地形限制，邓鸣泉没花几分钟就逛了个遍，待到转回到显示屏面前时，搜索成功的提示音刚好响起，水晶面孔分解重组成新的图案，一行行优美考究的外星文字围绕着线条图纸呈现出来，尽管看着相当复杂，但邓鸣泉对此却一眼就认出上面的内容。
显示屏内的智能体是个查探生命情绪波动的高手，它清楚知道邓鸣泉的惊愕，便打趣说道：“巡航者的科技具有很强的包容性，这源自与域外文明的友好交往，我们的知识和文字，会以最方便被他人理解的方式进入意识，在那片神秘未知的混沌空间里，所有的不同尽然变成相同。”
关于意识，越高级的文明对此越能拥有更深刻的见解，大多数情况下自我探索思辨，是吃饱了没事做的时候最好的消遣行为，人类历史上所产生的诸多哲学经典皆源自于此，至今没有例外。
图纸上不仅表明了驱光仪的作用，还详细写着建筑构成所需的材料，作为总工程师的邓鸣泉，这上面写着的许多材料竟然没有听说过，全是些闻所未闻的新东西，每个文明对同一物质有着各自特殊的描述，遥想当年丝绸之路的辉煌，全凭祖先的智慧，得以统一异邦文明的概念。
眼下想要重走老路，邓鸣泉是没有多余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必须有所进展，不然等着离开种植区，孤月政权势必会对自己严加看管，对外星文明的研究调查，只能在高强度监管之下进行，欧阳青琮不允许法外之事的发生，掌握最新情报的人，时刻站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这些基础材料，是否能有所替换？黑石战舰所坠落的星球，我们人类称之为——月球上面，并非孕育生命的温床，人类是逃难来的，矿物质占比重，金属材料匮乏，不一定能满足驱光仪的建造条件。”
“唔……你提出的问题很关键，我需要月球的信息，然后还要一定的能源来测算，能源有黑石这点不成问题，但要麻烦你把我弄到外面去，帮我制造些能接触到土壤的工具。”
显示屏内的水晶面孔使劲向外凸出，想要挤出水平屏幕的束缚，尝试几次均宣告失败后，它重归于平静，老老实实请邓鸣泉帮忙。
“我一个人恐怕完不成所有工作，毕竟外面的环境太过恶劣，难以符合你的条件。”
“看你的穿着打扮，我无法赞同你的这种说法，我不介意你邀请同伴来帮忙，完全看你个人的时间安排，你能来寻找驱光仪图纸，说明你得到驾驶员的信任，作为他最得力的助手，当然会对你格外照顾。”
水晶面孔变换形态，让自己铺满整块屏幕后，再次晃动着身子，把屏幕硬生生从玻璃层面上拽落，邓鸣泉眼疾手快连忙接住，沉甸甸的重量给人以安心温暖的触觉，显示屏后面有几条细如发丝的黑线连接着墙壁，它们能随着距离改变自身长度，完全不用担心带出去时没有能源可用。
黑石战舰里的谈话直接明了，外面等待的两人处境远不如里面那样静谧，种植区的植物不知为何没了动静后，天色罕见地阴云密布，好像有一场倾盆大雨即将迸发。
奇怪阻力随着植物的停止动作一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风无浪的阴霾，压抑的气息成为主流，遏制着人们的心跳。
父亲走进那奇怪的黑石战舰已有十几分钟，漆黑的墙面没有任何声音传出，邓鸿难免会心生不安，想要进去一探究竟。
他稍微一动身子，触碰到秦灵紧绷的神经，后者轻哼着站起来，眉宇间难掩慌乱，与邓鸿四目相对，没有觉察到异常后，浑身力气瞬间被抽走，瘫软无力躺倒在地。
“再坚持一会儿，老邓快出来了。”邓鸿宽慰道。
“我们应该跟邓科长一起进去的，黑石战舰是外星科技产物，没人知道里面多危险！”秦灵担心邓鸣泉的人身安全，在诡异频出的种植区，一眼看不到都容易出事，何况周围环境风云突变，黑石战舰那边却安静的让人提心吊胆。
黑石战舰的入口通道呈现出不规则形状，邓鸣泉走进去之后，不多时里面变得明暗不定，像是不稳定电流导致的灯光跳动，产生出一阵莫名吸力，想要将窥视者的灵魂吸进去。
秦灵轻声呼唤数次，邓鸿才恍然回过神，心脏漏跳几拍，激起一身冷汗。
“刚刚发生了什么？”
“黑石战舰有古怪，我差点被吸进去！”
秦灵赶忙缩缩脖子把头偏过去不敢看向黑石，她蜷缩着身子，与周围环境形成鲜明反差，邓鸿苦笑着打趣道：“你这人不分轻重，在夸父计划的办公室里坐着多好，非要来凑热闹，这种环境不适合女孩子，如果能安全回去……”
“那我就更更要待在外研科了！只有在这里人生才是鲜活的！坐办公室的枯燥，被同事百无聊赖的对话和写不完的文件淹没，稳定、无聊且充满腐朽，年轻的生命浸泡在其中，时间长了会烂掉的！”
夸父计划的成员需要经过层层选拔，邓鸿当时在忙于学业无暇顾及，在抽出时间才后得知已错过最后一场时，他感到无比懊恼，听到秦灵表露心迹，倍感人与人的境遇各不相同。
两人的聊天时断时续，主要将精力放在戒备周边环境上，谁也不知道黑石战舰的残骸，在种植园区会创造出何种怪物，最为危险的残骸本身，距离不足五米，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邓鸿抬头看向阴沉似水的天空，乌云下压着还在持续凝聚，在“广寒宫”月球基地的天气系统里，并不记得有暴雨的选项，人类在文明发展之路上，为避免天灾酿成人祸，付出过无数心血，在月球上安家落户，岂会自找麻烦，营造出暴雨的氛围？
恶劣自然灾害在生物学范畴，被视作是奇迹诞生的温床，若是动用极端手段，的确能达成些数据统计概率之外的事情，究竟是人为因素还是种植区发生突变，邓鸿想不通，眼前可供自己计算的基础数据太少了。
眼看着雨水即将滴落，在似下非下的间歇里，黑石战舰那边闹出些声响，邓鸣泉捧着台显示屏，神色匆匆走出，在一块相对平坦土壤上放好后，俯身靠近显示屏，摆出倾听的姿势。
邓鸿多看了一眼他来时路，黑石战舰里面依旧安静，没有异样发生。
邓鸣泉没有理会两人，快步走回舱内，陆陆续续抬出来些造型奇怪的仪器，摆放在显示屏周围，然后跑到植物堆里翻找出几根木棍，开始挖掘土壤。
显示屏最为古怪，竟然探出许多类似触手的线路戳进地表，而后黑石战舰再次产生抖动，那样子像极了老式拖拉机高负荷运转不堪重负。
“你分析需要多久？天色不太好，这些设备防不防水？”
邓鸣泉显然没预料到月球基地会下暴雨，在动乱不安的年代里，负责管理天气的部门理应维持秩序，不该再用暴雨来博取存在感。
显示屏稍稍晃动，水晶面孔变化成一串串数字快速闪过，“我所在的环境没有所谓雨水等等，不过尘晶科技是完整的个体，任何液体都进不来的，开始系统性分析，根据月球体积和防护面积来算，大概要一整天，并且在此期间我无法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你忙吧，一天应该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邓鸣泉摸着后脑勺走到一旁，显示屏全力运转，彻底没了动静。
邓鸿搓着下巴站到父亲身边，伸出胳膊搭在肩膀上，兴致勃勃的问道：“你拼命跑来种植区，就为了从黑石战舰里找这块屏幕？外星文明制造出的智能生命体，按照规章制度来说，是要被视作带有敌意的活物，你想利用它来达成某些目的，老邓胆子挺大大呀！”
他是能源方面的专家，对智能生命体有所研究，一眼便看出显示屏的古怪，这点比邓鸣泉强，父亲意识到儿子的言辞带有揶揄，于是尴尬说道：“驱光仪是黑石战舰残骸里发现的，这东西给出的图纸十分详细，想要建造驱光仪，所需材料不一定在月球能收集齐全，它能帮我们分析，省得让科研室的机器帮忙。”
在没完全确定驱光仪的用途之前，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邓鸣泉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继续开垦土地，想要抢在暴雨到来之前尽量修建出简陋的庇护所，用以临时落脚。
“邓科长，我们是要在这里过夜吗？”秦灵旁听着父子俩的对话，她对智能生命体的理解，仅限于计算机桌面助手，完全弄不清楚状况，邓鸣泉下达什么命令，她照着执行就好。
“一直等到显示屏计算出结果为止，种植区的植物不会再兴风作浪，兴许今晚上能睡个好觉。”
在密林深处过夜，背靠着黑石战舰残骸，不是个适宜的好地方，秦灵提出返回那座观测房取些必需品，这点得到邓鸿的同意，他们都不想躲进舱内凑合过夜。
邓鸣泉坐在一台仪器上，望着显示屏上的数据跳跃闪烁，一阵心烦意乱，他是纯粹的技术人员，本就厌恶参与政治，现在身陷漩涡中心难以自拔，唯有乘风破浪冲出一条通天路方能自救。
上年纪的人总会浮想联翩，他看向通往观测房的那条路，把邓鸿牵扯进来实属无奈，如何能保护好儿子，是他难以琢磨出的问题，年轻人太想建功立业，往往会被现状冲昏头脑，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
一滴雨准确无误落在邓鸣泉的额前，冰冷凉意沁入心脾，顺着经络传遍四肢百骸，那滋味与地球上的雨水一模一样。
人类是渴望雨水浇灌的，从天而降的凉爽，会冲刷掉人身上的疲惫，再多的苦恼烦躁，闭上眼睛听雨声，优美的白噪音将清除所有的杂念。
可惜的是站在权力巅峰的人，杂念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