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年末，朝堂上总算是消停些了。
自九月，梁储离京以来，为了瓜分梁储黯然离场而留下的权力空白，大家伙是卯足了劲，互相争斗着，互相抢夺着。
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关注这个，就连平日里县中府中在这等天寒时分送来的炭敬，都没有得到有效回馈，跑腿送礼的官员一看这情形，都暂缓了几分搜刮民脂民膏的动作。
因此...可笑的事情发生了，因为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京城比往年，更早的热闹的起来，终于有从没上街买过东西的汉子，准备为自己的儿女买一些稍微能负担的起的吃喝。
而炭翁们，为了在这短暂的平静期能获得一些真正能留存得住的积蓄，可谓起早摸黑，熬夜烧制炭火，又赶紧送上街头来贩售。
自然，平民百姓家里，是不可能会买这等昂贵，仅仅只能提供暖意的玩意儿，买这种东西的，基本是家里有闲钱的，且身份不低的。
原因，也简单，柴炭烧来麻烦，费时费力之下，产量又不是很高，在当前时代，在供不应求的状况下通常都是地位居高的人才有资格享受。
为了给老婆，老娘扯几块花布而走上街头的新婚男人，为了贩售自家闲暇时扎出来的小玩具而上街的男人，为了让家里孩子开心而带孩子上街逛一逛街市的中年男人。
这终于让官臭味浓厚的京城有了鲜活的人气。
事实上，大多数人也愿意这样，大冬天的，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来做，但凡有点儿闲钱，谁愿意在家待着？
可上街来，要么是带着老婆孩子来，要么就是老母老父相伴，要么就是一大家子在家做饭等着男人回来，若是不带些东西，比如老母千叮咛万嘱咐的真脚线头，比如媳妇馋了许久的糖渍梅子，比如娃儿上私塾得用到的纸张。
或许老父什么都没说，但你一琢磨，自己家老父忙活了一辈子，现在都没闲着，嘴里总讲着，你要是在他身上糟践东西，他肯定要揍你个鼻青脸肿之类的威胁话语，可就算是挨打，你当真就连一壶劣质烧酒，也不往回捎？
莫说别的理由，自己良心这一关，都过不去。
甚至一产生如此想法，就得抽自己两巴掌，问问自己，你还是个人不？
于是，当年关将近，闲暇时分以及家有余财这三个词汇组在一起时候，通常情况下就会组成中原大地上最古老，也最美好的场景。
简单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阖家欢乐。
城吏司，亦为此热闹非凡之景而动。
宣传部的人上了街头自然没什么稀奇之处，他们得将城吏司有别于其他衙门之处给宣扬出去。
城管科的人穿着别样衣服，腰间憋着短持棍棒，标新立异的站在街头巷尾维持秩序，就叫人感到稀奇了。
这些人都是好小伙子，虎背熊腰不说，还没什么威风凛凛的架子。
做的事情也稀奇的很，虽然叫人说不上来，可要是哪家孩子没牵住，往他们那边凑过去，十有八九能找到自家那些爱跑爱闹的小子。
而要是找不着，你就能发现稀奇的事情，这些个人神情立刻就肃穆起来，手里拿个竹制的小东西搁嘴边使劲这么一吹，好家伙，立刻间，不超过一刻钟的功夫，四面八方就得钻出来四五个虎背熊腰的家伙。
有那紧张的，棍子就从腰带里拔出来了。
有那冷静的，仔细询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那细致的，就找你问你家小崽子姓甚名谁，是何模样。
等他们商量好了，询问清楚了，呼啦！一下，四五个人就散了开来。
再过个半个时辰的样子，或许也要更长些的时间，你家小崽子可能就会哭哭啼啼的被个满头大汗的汉子给拎回来。
诸如“乱跑，叫你家大人好好管教你。”
“哭什么哭，屁股作痒吗？”
“等着吧，等着回家挨板子！”
这之类威胁的言语，自然是叫娃儿哭闹得凶。
不过，各家大人是不会在意的，并且还认真考虑了这几位辛苦给找孩子的汉子，言语中可行的地方，比如叫自家这顽劣的讨顿打之类。
当然，他们话语里不可行的地方也有，比如有人说什么乖乖挨“一”顿板子，这事就算过去了之类的言语。
这显然不行，因为他老子的老子，他老子本人，他外公，以及他娘亲，一大家子为了找他，光屁股转悠了这许久时间，只讨一顿打，显然没有法子解决这个事情。
也有另外一种，孩子本人不必讨打的情况发生。
这种情况下，这些大汉们通常拎回来的是孩子，加一个或者几个陌生男人。
也不必多说什么，一瞧见就能明白过来的事情。
十有八九，这是拐子。
也就是人牙子，专门拐卖小孩的人。
有道是眼神飘忽左右瞧，妖魔的买卖皮肉消。
形似人样心似鬼，是被人打死纸莫烧！
各家男人看到自家小崽子无恙，舒了口气的同时，这拳头就硬了起来。
当场便打死一两个。
要不是人家说了，得留活口，看看有没有其他的小子被拐走，恐怕一个也留不下命来。
这下子，无论是哪家的人都看着这些小伙子顺眼起来。
也亲切起来。
一下子都晓得，这些个小伙子们，是真帮人做事的。
有那老太太，立刻就觉得，这等小伙子，可不能眼睁睁瞧着，落人家家里去，凑上前去，家长里短的就聊起天来。
人也不嫌弃，壮小伙子除了不愿找角落里坐下，却也是问什么答什么。
什么城吏司城管科的武卒子啊，什么维持秩序啊，什么排忧解难啊，什么民生部刚来了几十上百个瘸腿小子叫人头疼之类的事情，一股脑儿全讲了。
当中，一个名叫方强的，因为体格雄壮，长相地阔方圆中带着憨厚，他得到了许多关注，不少妇人都凑在了其身边。
“小伙儿啊，你们是做啥的啊？”
“俺是城吏司的，城管科底下应差的。”
“噫，还是个当差的？”有妇人局促起来，她们不太喜欢跟官字沾边。
但一想到刚才这个叫方强的小伙子做了许多事情，不少人又放下心来。
而且，妇人们也仔细观察了，这小伙子虽然一个铜板都没有拿，可看着糖人儿，白糕，烧肉，烧鸡口水直流三千尺的模样，跟自己家那些个未成家的子侄们一副德行。
稍微懂点事儿了，知道钱不能糟蹋，饭不能糟蹋，晓得赚钱很辛苦，种地很劳累，可要是说真个全懂事了吧，却也没有，瞧见好吃的也会想，看见有趣的也会念。
跟家里小子们，约莫十七八岁的时候差不了多少，撑死了也不会过了二十三四，因为过了二十还不成家，不安稳，就太不像话了，而观瞧这模样，分明就跟自己村子里头的小子们，差不多就是一回事嘛，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你老家哪儿的？”有人开始问询起底细。
“俺就是京郊，小方庄上的人，俺老家搁那边，在城里头讨口饭吃。”
“怎么叫讨口饭吃？这当差的，日子可比我们好过些。”
“俺以前也不是当差的，不过也没就是个没事儿做，就晓得花爹娘钱，只在过年过节制些小玩意儿出来卖的没用家伙而已，能应上这份点卯的差事，也算是命好。”
“小哥儿你可这就是在骗咱们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不晓得了，你这一身膘肉宽胸膛的，哪里像是拮据过日子的？”
方强脸上立刻起了羞愧的颜色，颇为尴尬的挠了挠脑袋“俺这也是应了差事之后，在我们那儿，额，叫食堂的地方吃出来的。”
“食堂？啥子叫食堂？”
“就是不要钱就能吃饭的地方，一天能供两餐，虽然每个人一顿都只能吃一些，可俺还是胖了。”
“那是啥好地方，竟叫人能不要钱的吃东西？”
“是我们，额，我们，俺也说不上来，反正吃喝住都在一块，有班头儿领着俺们做事，还有训练。”
有人注意回了刚才方强讲的话来“诶，小哥儿，你刚才说，你是小方庄子上的，是才招进衙门听差里的对不？”
“我们那可不是衙门，嗯，虽然城吏司是衙门，但我们那儿确实不是，不过说的对，我们确实是才进去没多长时间。”
“小哥儿咋进去的？莫不是家里有人？”
“我家能有什么人？我家唯一富过的日子还是爷爷的爷爷那辈，我老祖宗是个锦衣卫，到了我这儿，因为我家军户定死了，也因为我是个不争气的，差点儿没成那个破落户。”
这话一出，顿时又有几人脸上浮现出了不适应的神色，甚至有人避开几步，想要结束话题，想要离开。
原因很简单，因为军户以及锦衣卫这两个词组在一块，很可能就意味着贫穷，意味着几代人的贫穷。
朱家老祖宗朱元璋同志的户籍制度可谓坑惨了军户们，没听说过当大头笔还有子承父业的说法，但军户制度做到了。
而锦衣卫，又无疑了一下被坑得最惨。
即便是最低层次的锦衣卫，也能算得上半个官。
所有没实力又没背景的家伙，别指望着自己死了之后能够让儿子接替自己的位置，接着当锦衣卫，锦衣卫的位置一旦出现空缺，就一定会有人补上，无论这个人是谁。
可这样一来，原本当承袭自己父亲爵位的那个家伙就倒霉了。
户籍制度，你是军户，就只能干军户能干的事情，种地是不行的，打铁是没门的，除了当兵，而当锦衣卫，抱歉，人家已经帮你当过了。
“小差爷，你现在可是当上了差，日子肯定是好过了。”
“是，最起码不给家里添麻烦了，我都吃我们食堂的，不给家里头添麻烦，每个月还有钱往家拿。”
“还有钱往家里拿！小哥儿，你这到底是什么差事，我家那城里的老叔公，可就是当牢里差事的，这些年里，除了一些个米粮，可是半分钱都没往家拿过！”
“对对对！还有，小哥儿你这差，到底怎么应的，要什么条件？”
妇人们都按捺不住心思，这等能往家拿钱的差事，真是叫人哗哗直流口水。
“应的条件嘛，祖上得有锦衣卫，家里最起码得有两个兄弟，爹娘得健健康康的，没有太大劣迹，小偷小摸要不得，俺就记得这些，不过你们别跟俺队长说，队长要晓得俺背了这么长时间就会这么点，他得收拾俺。”
方强先应了一名妇人的问题，而后又自豪的道
“俺是城管科的兵，也叫民兵。”
兵？听到这个词汇，妇人们都不作声了，不仅没有详细打听这差事怎样才能应上的事情，就连原本想要将家里待嫁小闺女介绍一番，撮合一番的心思都全数消去。
若是一个有差事做，类似衙役，巡街，牢头之类，那到不必顾及军户不军户的，能把日子过好，能叫日子好过的男人，总稀罕又抢手。
可当兵，这就不一样了，这年节谁家好姑娘要嫁给当兵的？
又穷，又苦，说是兵，实际上就是人家家里豢养的奴隶，要帮将军种田，要帮将军养马，完了连自己肚子都糊弄不过去不说，遇到啥事情，第一个送上去作死的，又是这帮人。
前些年，什么宁王之乱，什么土匪刘六刘七造反，可见世道也不太平。
不管他人怎么个想法，这种脑袋别裤腰带上的男人，大多妇人，都是瞧不上眼的。
于是，人群就散了，妇人们还是懂得礼数的，晓得道谢。
可态度转变却极为明显，好似一下子又产生了隔阂一样。
可方强不在意，他能理解人家的担忧。
事实上，他在进入民兵队伍里的时候，这辈子基本就断了讨老婆的念头。
可现在不同了，虽然学的东西不多，虽然知道的东西不多，但，他觉得自己，觉得自己那一千多名弟兄们，其实都还不错，就是缺少功勋，缺少叫人刮目相看的功绩，仅此而已。
耳朵一动，突然听到尖锐的哨声。
他站起身子，下意识挺了挺胸脯子，朝着哨子声传来的方向飞奔过去。
心中不无自豪的想着，保境安民，俺是民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