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头娘扯着铜头的手腕，使劲把他往家拽。
“回家，不许去河滩玩！敢把新做的棉袄弄脏，大过年的我也揍你！”
铜头拼命挣扎。
“我不，我要去玩，我要和虎子哥他们一起玩，我也想当大将军！”
注意到这一幕的几位妇人，笑着走过来。
“哎哟，这是怎么了？铜头娘，你快别招惹铜头哭，孩子想玩，你就让他去玩嘛。”
“就是，大过年的，别老拘着孩子。”
铜头娘解释，“不行啊，才做得新袄，到河滩去滚一圈，这袄还能要吗？”
“嗨，衣服脏了怕什么，拆开洗洗再缝上，又是一件新袄。”
铜头娘苦笑。
哪是拆洗干净这么简单？若是今日弄脏，她就算及时拆洗，放到灶旁烘干，熬上一夜不睡，她也缝合不完。
铜头就没了新衣可穿。
她忙活一年，给铜头做一身新衣，就是想带他回娘家，让娘家人也看看，她如今日子过得也不算差，让家里人不用再为她操心。
除了铜头，她还给娘家爹做了一身新衣。
等明日回去，就拿给她爹穿。
“嫂子，你不知道，我明日还准备带铜头回娘家，衣服若是脏了，洗都来不及。”铜头娘苦笑，“我总不能带着铜头，让他穿一身脏衣回娘家吧？”
这倒也是。
回娘家，谁都想穿得干净体面点。
说起来，铜头娘回趟娘家也不容易。
铜头爹还好，铜头奶却不是个好相与的。去年好像就是因为那老婆子生了病，铜头娘过年都没回成娘家。
今年怎么着也该回去一趟。
原本劝铜头娘的人，转头劝起了铜头。
“铜头啊，听你娘的，哪天玩不是玩？等你娘带你从姥爷家回来，你再去玩，你娘肯定不拦你。”
铜头娘也应了一声。
“嗯，不拦着。”
铜头傻了眼。
眼前几个婶子，一开始都是向着他的，怎么说了三两句话，又改向他娘了？
“哇——”
铜头嘴一张，嚎了出来。
几位妇人被逗得哈哈大笑，铜头娘也哭笑不得。只有角落阴影里那个年老幽魂，听到铜头的哭声，急得从藏身的角落里飘了出来。
年老幽魂围着铜头，急得团团转，不住数落铜头娘。
“你这当娘的，和孩子计较什么？旁的孩子都去玩，就铜头不去，他多眼馋呐？”
“回个娘家而已，难道你和铜头穿着旧衣，娘家人就不认你了？谁敢不认你，说些难听话，爹打断他的腿！爹……”
絮絮叨叨的年老幽魂，突然停了声。
他怎么糊涂了？
他死都死了，和闺女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从今往后，他家桃娘再也没有娘家可回了。
一夜之间，家中死绝，就剩下桃娘一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对了，还有个铜头。
年老幽魂颤巍巍地举起透明手掌，慢慢抚向铜头脑袋上的小揪揪。
“铜头啊，以后多听你娘的话，别和她犟嘴。”
“你娘不容易，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以后多护着点你娘，算……算姥爷求你……“
正张着嘴，闭眼嚎的铜头，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好冷。
刺骨的冷。
铜头娘注意到了，忙问，“怎么了？冷吗？”她伸手去摸铜头脑袋，却被吓了一跳。
这哪是人脑袋？分明像是一块冰。
铜头不住打着哆嗦。
那几位妇人也看到了，催着赶紧带铜头回家。
“这是吹着风了还是受了寒？赶紧带回去，灌碗姜汤，烤烤火……慢点跑，别急……”
铜头娘已经弯腰抱起铜头，快步朝家跑去。
年老幽魂呆呆飘在原地，没有追上去。
他好像，做错事了。
那几名妇人也嘟囔着怎么突然变冷了，各自散开。
大白和虎子一行，继续往村头的过马桥边去，桥头有一大片空地，正适合村里孩子学拳脚。
聚着的村民，或是回家，或是继续跟去桥边看热闹。
细雨向呆呆飘着的年老幽魂走去。
薛五看看走远的大白，又看看朝空无一人处走去的小道长，想了想，跟上了细雨。
待走近些，年老幽魂回头，朝细雨看了过来。
细雨心头一震。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苍老浑浊的眼中，盛满了痛楚和哀伤……让她依稀之间，仿佛又看到了师父。
师父的眼中，也有痛楚和哀伤？
她以前为何没看出来？
年老幽魂声音微颤，带着悔意，“恩人道长，我，我并非故意……铜头，铜头会不会有事？”
他又忘了。
他已经死了，死人是不能触碰活人的，特别是年龄偏小的孩子。
铜头只被他摸了一下头，就冷得浑身打哆嗦，老幽魂既懊恼又担忧，他的小外孙，不会被他这一摸，就摸出甚么毛病来吧？
“没事。”
细雨给老幽魂吃了颗定心丸。
“只是受了点阴气而已，晒两天太阳就无事了。”
方才那几名妇人所说的熬姜汤，烤火盆，也根本用不着。
听到没事，年老幽魂才算放了心。
一放松，又想起在婆家一刻不得清闲的闺女来。
他忍不住朝细雨絮絮叨叨，“想当初，我把桃娘嫁到过马村，是想着过马村在山外，日子总归比山里强一些。”
他想得没错。
桃娘的婆家，日子确实比自家强一些。
寡母带孤儿，不仅没被村里人欺凌，还置办下一份家业……这样的婆婆能干得很，养出的儿子也错不了。
桃娘嫁了。
嫁了之后，回娘家的次数，十个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老婆子活着时，问起桃娘在婆家如何，桃娘只说好。
后来老婆子走了，他接着问，桃娘仍说好。
他就以为真的好。
直到昨晚，他飘到了桃娘婆家，亲眼目睹桃娘在婆家的日子——
除夕，得守岁熬夜。
熬夜也并非真熬一晚上不睡，等到了子时，放完鞭炮，也就可以睡一会儿。
他耐心等着，等桃娘入睡，赶紧入梦，他有一肚子话想和闺女交代。
家里人都睡了，只有桃娘不能睡。
她那寡妇婆婆临睡前突然吩咐，让桃娘连夜揉面，和面，蒸个猪头大小的新鲜花馍出来，一大清早拿去河边祭拜河神。
可他飘在灶房，明明看到灶房里有提前蒸好的花馍……桃娘那个寡妇婆婆，就是故意折腾他闺女。
天刚蒙蒙亮，睡下的人就起来了。
熬了一夜的桃娘强撑着，又跟去河边祭拜河神。
等从河边回来，天光已大亮。
桃娘却还是不能睡。
她被她那个寡妇婆婆，支使得团团转，见不得她有片刻空闲。
那老寡妇，一点也不心疼他闺女。
唉，当年只想着将闺女嫁到山外，却没想着多看看婆母好不好相处……
年老幽魂絮叨完，眼含期待，看向细雨，“道长恩公，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家桃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