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凌不由得矛盾起来，心里像有两个声音在打架。
她知道江铠此刻最需要的是安心静养，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让他操心，但她更清楚江铠的个性，既然他已经察觉出不对，就一定会探究到底。
与其让他再费劲儿找别人问，不如自己索性把话说清楚，还能省些力气。
“少波向叶队递了辞职信，但叶队没批准，暂时给他放了大假。”
哦，原来如此。
江铠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过了会儿，又问：
“高少波要辞职，是因为我受伤，还是因为小柔？”
“我猜，两个原因都有吧。”顾屿凌想了想，说，“但后者应该占比更多。开枪打伤你的事，是个意外，队里调查过之后，并没有为难他。至于小柔这边……，情况就比较棘手了。”
江铠听出她话里有话，知道内情一定比较复杂，于是没有打断她，耐心地听她继续往下说。
“小柔被带回警队之后，出于全方面的考虑，叶队下令，不让少波参与审讯工作。这其实，也是叶队想要保护他。但是，少波一直以亲友的身份申请去羁押所探视小柔，都被小柔拒绝了。后来，我去审讯小柔的时候，少波在审讯室门口把我拦下来，想让我带话给小柔……”
顾屿凌的思绪慢慢回到警局审讯室的门口，那天，她的一只手刚刚搭上门把手，高少波就在身后叫住了她。
“屿凌，你等一下。”
顾屿凌回头看的一瞬间，心中暗暗吃了一惊——
她从没有见过高少波如此憔悴。
只有几天不见，他已经很明显地消瘦下来，脸颊甚至有些脱腮，眼窝凹陷下去，眼睑下浮着淡青色的黑眼圈，几乎可以用“破碎”来形容的眼神里，不断地闪过绝望的底色。
“屿凌，你帮我跟小柔说，我想见她。不，说我求她，让她答应见我一面。你告诉她，我求她，无论如何给我一个机会。十分钟，哪怕是五分钟也行。”
说到最后，高少波的声音一下子就哽咽了。
顾屿凌觉得自己的心里轻轻揪了一下，鼻子酸酸的。
“你放心，我会尽力的。”
说完，她刻意回避着高少波的眼神，手转动门把，走进了审讯室。
……
审讯结束之后，有同事过来，准备将黄语柔带走。顾屿凌请他们稍等一下，她拉黄语柔到一个只有她们两个人的角落，将高少波的请求告诉了她。
黄语柔摇摇头，唇角浮起一抹苍凉的笑：
“没这个必要了，屿凌姐，你告诉他，让他就当作从来没认识过我，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我不会见他的。”
“小柔，有必要这样吗？你们俩毕竟好过一场，就算是要告别，有什么话，面对面说说，好吗？”
黄语柔顿了一下，声音忽然轻得像是呓语：
“屿凌姐，前两天，我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让她想起来就绝望的梦。
梦里，她还是被关在牢房里，浓浓的雾气在周遭缭绕弥散，只能看清眼前的黑色铁栅栏。
接着，她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影，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朝她走过来。
这声音无比熟悉，黄语柔立刻就认出了——是高少波。
她的心里怦怦跳，刚要开口回应他。高少波却忽然停住了，他转着头在空气里使劲儿嗅嗅，再嗅嗅，然后嘟囔着：
“哪里来的酸臭味儿啊！”
酸臭味？
黄语柔下意识地低头闻闻自己的身上，心里一沉，下一秒，看到自己原本白皙紧致的手臂，竟然干巴得像枯柴一般，松弛的皮肤垂下来，一层压着一层。
黄语柔如遭雷噬。
她举着胳膊，呆立在原地。
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高少波已经走近了，正在穿过黑色铁栅栏，马上就要到她面前。
黄语柔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她趔趄着后退两步。
咔嚓！
脚刚好踩在了一根树枝上。
她想也不想，弯腰一把将树枝抄起来，瞅准逼近的高少波，疯了一样地拼命抽打，嘴里嘶喊着：
“走开！你走开！别过来！”
说到这儿，黄语柔的胸口起伏得厉害，过了会儿，她还想说什么，但逸出喉咙的，只是声调异样的笑。
顾屿凌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颤栗，她只能看着小柔神经质的笑，想帮她，却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黄语柔越笑越心酸，到了末了，笑声里全是哽咽。
“小柔，你不要这样想，来得及的，我们还可以想办法。我去求叶队，求局领导，你还年轻，将来……”
顾屿凌自己越说越无力。
黄语柔几乎只用嘴型说了一句没有声音的“谢谢”。
两人没有再吭声。
那些病入膏肓的人，生命走到尽头时，总会从亲朋好友那里收获无数类似这样的善意安慰，比如“没事，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总会有办法的”，诸如此类。
接收到善意，听听就好，不必太当真。
“屿凌姐姐，我想的很清楚了。其实在我决定要走这条路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是注定的。到了现在，是我该付出代价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怜悯和同情，更不要他看到我丑陋的样子，我只想一个人，在牢房里静静地忏悔。万一以后还有机会出去，我也想一个人清净地活着。”
顾屿凌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被黄语柔打断了：
“屿凌姐，你不用劝我了。在这一点上，你不可能说服得了我。而且，大家都是女人，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的。”
顾屿凌沉默了。
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你真的想好了？一定要一个人去捱吗？”
黄语柔叹了口气：
“从小到大，总有人说我可怜，丁点儿大，就没有了妈妈。也有人说我命好，会投胎，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说真的，这两种极端的话听多了，有时候，我自己也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可怜还是好命，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直到这段时间，在牢房里，我才真的静下心来。屿凌姐姐——”
黄语柔抬头看着她的眼睛：
“你不要觉得我是在一个人苦捱，我并不觉得苦，我很笃定，这就是我想要的。屿凌姐姐，你就让我去做我想要的事，不要再劝我了。如果你想帮我，就去劝劝少波吧。他还有一整个人生呢，只要往前跨出一步就好。
忘掉我，他该拥有最好的爱人，最幸福的生活。他这么好，就应该得到最好的……”
……
被带走的时候，走到走廊中间，黄语柔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到顾屿凌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她的方向，一路目送，直到她走过转角，再也看不见了。
***
江铠静静地听完，沉默良久，才说：
“既然小柔这么说了，我想，目前还是尊重她的决定吧。”他顿了一下，像是对顾屿凌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人生总是会有很多种可能性的，此刻的决定不代表未来不会改变，对吧？”
顾屿凌没有回答，她的眸光时敛时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江铠刚想开口问时，她却忽然抬眼，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