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快的笑声自摘星楼顶荡漾而出，惊扰了夜间栖息的鸟雀，几道黑影自树梢飞起，叽叽喳喳地似是在骂街。
一直以来，殷受虽然已经透露了部分前世的信息，但更多的仍被埋在心底。
那种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滞涩感，好似变成了一块无比沉重的大石，压抑在胸腹之间，难以排解。
前世爆发泛滥的各种信息，给予了他先知先觉的能力，同时也形成了一个巨茧，将他牢牢地包裹其中，难以超脱而出。
没想到，一场与殷诚随性的交谈，竟将这个巨茧斩开了一道缝隙。
“守德很难么？”
这个问题他本有答案，站在前世的角度，自然是难的。
当“灰色地带”成为合理，坚守德行的人无疑会显得格格不入，若不从善如流，得到的评价往往不是心存底线。
更多时候，会被人送上一顶古板加愚蠢的帽子。
而殷诚的反应好似一道闪电，短暂却照亮了整个世界。
这里是刚刚脱离蛮荒的世界，“灰色地带”的概念还未成型，没有繁复的律法条文，判断对错的标准还很单纯，也就是所谓的公序良俗。
当然，此时的公序良俗还很原始，甚至有些堪称愚昧残忍。
但不能否认的是，这比前世很多的“文明”更干净，出发点更单纯。
而殷诚之所以会犹豫，是因为他看过了太多不受约束的无德行为，已经见怪不怪，形成了一种人人皆如此的假象，可他自己却从未做过。
于他来说，“有德”二字不敢说，但可以确定绝没有做过“无德”之事。
做到“守德”，的确是不难的。
谁知这有些癫狂的大笑落在殷诚眼中，他在片刻地迷茫过后，思维瞬间进入了岔道，疯狂地进行自我反思。
大王是在笑自己觉得守德不难么？
是了，一定是的！
国家、民族太大，自己怕是扯不上什么关系。
那么一定便是人了，只是这损人之事么……
身为内侍统领，手上人命自是有的，可皆出自王命，若算是损人，那岂不是在责怪大王？
至于其他的，什么欺压良善、强取豪夺、坑蒙拐骗之类的，自是没有。
不对……这骗么……谎话自是说过的，虽多是伙伴间的玩闹，但强论起来，也当是算的。
一场头脑风暴过后，殷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缓缓地低下了头，突然冒出一句话：
“殷诚愚钝，此时方知守德艰难。”
“呃……”殷受的笑声骤停，一口气卡在喉咙，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大王……”殷诚惶恐地起身，想要上前帮忙顺气。
“咳咳……滚回去坐着！”殷受抬脚将殷诚踹了回去，抚着胸口没好气地骂道：“你给老子说说看，他娘的哪里艰难了？”
这是……说错话了？
可……艰难不对么？
殷诚老实地在锦墩上坐好，一脸疑惑地开口：
“殷诚统领内卫，自是双手染血，纵是大王不怪，亦不敢自称有德，有何脸面自称守德之人，更何况……”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殷受的脸色，嗫嚅着住了口。
“更何况个屁，给老子好好说话！”殷受此刻很暴躁。
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使得原本舒畅的心情变得不上不下，这简直是在挑战自己的智商，是叔可忍，婶儿也不能忍了。
殷诚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开口道：
“诸位大人常言，君子不妄言，这个……殷诚不敢称君子，私下与人相交常有欺瞒之语，自不敢言德。”
说完这句话，他面露愧色地垂下了头。
“呸！”
听到这个动静，殷诚忍不住抬头看去。
他的眼力极好，可见一团白色液体划过一道弧线，远远地飞出栏杆之外。
随后便见殷受怒目圆睁，开口狂喷：
“你他娘的想做圣人啊，还他么君子，那帮货常年君子不离口，可老子告诉你，越他么什么不离口，越他么缺什么……”
“小诚你给老子记住了，在华夏，就他娘的没有私人武装，内卫是军人，责任是护卫国之首脑，不是护卫王室……”
“而军人的责任，是开疆拓土，是护国安民，所有危害华夏的，都是敌人，无需仁慈，灭敌即为德……”
“至于伤及生灵有干天和，那是老子的责任，还是那句话，在老子眼中，不是长个人样儿就是人……”
“规矩是老子定的，这骂名由老子背，若是为国为民，你纵然手刃万千生灵，老子也会把你送至华夏之巅，名垂千古……”
“至于他么的君子，记住了，有德方为君子，不是靠嘴里瞎哔哔的……”
“什么是妄言，你真以为那帮王八蛋指的是说谎话？这不过是他们给自己的坏心思找的理由罢了……”
“嗯……不明白？”
一通输出过后，殷受的心情舒畅了些许，见殷诚一副傻呆呆的样子，知道这货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折损的优越感就此回归。
殷诚自是想不明白的，听到这种“君子不妄言”的话，只会觉得对方学识渊博。
毕竟从字面意思上看，这完全符合炎黄子孙的普世价值，可他无法想象，聪明人究竟有着何等玩弄文字的手段。
见到殷受相问，便微微躬身，拱手道：“殷诚鲁钝，还请大王解惑。”
“呵……”殷受想到前世盛行的文字游戏，撇嘴道：
“和鲁钝有个屁的关系，这话本没有错，不过是有心人耍了小手段而已……”
“你听到的，是君子应该坦荡，是一条通往理想境界的路……”
“而那些将这话挂在嘴上的，是告诉你，他是君子，所以他是坦荡的……”
“你好好想想看，遇上这种人，是不是觉得人家说的都是真的，而什么人可以做到真的坦荡，那他么不是圣人是什么？”
说到这里，殷受脸上露出了一抹不屑的笑容。
可以说破茧之后，他才真正做到了以国主的眼光看世界，也愈发地厌恶文字游戏。
想到前世泛滥的各种理论和心灵鸡汤，忍不住又朝栏杆外啐了一口，抬手指天道：
“我告诉你，那些劝人完美的话都是狗屁，圣人倒是完美，但只要他们亮明身份，就算光着屁股在街上闲逛，一样只有夸赞之言……”
“那他么叫返璞归真，回归自然，为什么，因为他么的没人惹得起，因为人家可以制定规则……”
“你还别不信，若是他们在人间显圣，说上一句光屁股为美，那些满口君子的家伙，定会以赤裸为荣……”
轰隆隆！
一道旱天雷骤然炸响，殷受打了一个激灵，抬头看着漫天星河，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刚刚口不择言，草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