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秋菊已来到书房，今日的秋菊着一身淡黄色衣衫，只见她抿着嘴，笑吟吟的瞅着我，肤白如新剥鲜菱，嘴角边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
秋菊施礼道：“王爷，召奴婢何事？”
我有些扭捏的问道：“秋菊啊，那个沁芮姑娘，你安排在何处了？”
秋菊怔了怔，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俊不禁道：“回王爷，沁芮姑娘在后花园的浅云居住着，王爷可还满意？”
我干咳两声，夸奖道：“你做事，本王一向很放心，无事就退下吧。”
秋菊饶有深意的望了我一眼，似笑非笑道：”王爷，沁芮姑娘这几日都睡地晚。“
”哦。“
我面色微红，坐立不安地待秋菊走后，才蹑手蹑脚的出门朝着浅云居走去。
颇有窃玉偷香之概。
出了书房，顺着通往后花园的方向，走出去约莫百步，我静静地站定，凝望着远处楼头的一点灯火，正如秋菊所说，她还未休息。
踏过小石桥，便是一处百花花圃。
后院中寂无人影，也听不到人声，而我的脚步却显得有些突兀。
行至院中，目光穿过推开的窗户，恰好看到一道倩影，正坐在一张铺着雪白兽皮的紫檀躺椅上，女子借着烛火，认认真真的翻着书，红唇微启，似是在喃喃着什么。
我踟蹰着，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原本我心有怀疑，但现如今，倒放心不少，我勾起嘴角，自言自语道：“如果真是她的话，岂能这般安静？书又岂能翻地下去？”
我悄悄的往前走，静静地站在窗下，原来，她嘴里的念的正是李太白的诗词，”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勾起嘴角，喃喃道：”原来是想家了，过些日子倒可以考虑带她下趟江南。“
却在这时，又听沁芮轻声念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白居易的长歌行，每每读之，总是让人觉得意难平，只是念到这一句时，不知她想起了谁，将书抱在胸前，面颊微红，更添一抹风情。
我心下觉得好笑，喃喃道：”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呢？“
过得片刻，又听到一阵翻书声，只是声音渐弱：”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我默默叹了口气，又复诵了一遍，每每读及此句，不由地令我想起陈后主因追求荒淫享乐终至亡国，而那首《玉树后庭花》也终成亡国之音，我的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试问我大周又能历经多少年风霜？而杜诗人斥责那些无知”商女“，虽是隐喻，但我觉得十分不妥，这天下又岂非真是女人能左右的？她们又能做些什么？纵是幽王烽火戏诸侯，又岂是褒姒心之所愿？所以说，若是我来执笔，那就该是‘书生不闻家国恨，人间无事上青楼’。”
良久，少女也没再念出下一句。
我回过神来，再次望向屋内时，少女正站在窗边静静地望着我。
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月光如水，夜微凉。
却是沁芮打破僵局，低头却不见脚尖，轻声询问道：“王爷，几时来的？”
我盯着窗上的红色剪纸，干咳两声，“刚来。”
她抬起头，眨眨眼，似是不信，却也不道破，”王爷，外面凉，进来坐吧。“
我轻轻摇摇头，望着天上明月，朗声问道：”如此良辰，可愿陪本王去花园走走？“
她呆了呆，似是有些犹豫，但随即又轻声道：”愿意的。“
见她要隔窗施礼，我改了自称，又抬手阻拦道：“今夜你只是你，我只是我。”
我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穿着有些单薄，又补充道：“外面凉，披件外衣。”
她怔了怔，似是难以置信今夜的我会如此温柔，与昨夜的粗暴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微微一笑，关上窗后，转身走向院子中央，静静等着，夜还很长，很祥和，我的心也很静，以前的我是寂寞的，虽然寂寞本就是一种清淡的乐趣，然而，今夜就连等待我也觉得甚是美好。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开门声，我缓缓转身。
她添了件月白色的斗篷，更显的面容白皙，她的眼睛在月光下看来，更是明亮。
我痴痴地注视着她，一步步走来，由远到近。她抬起头凝视着我，月白的斗篷，如流水般波动，如墨的发丝在秋风中飞散，明亮的眼神中，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柔与风情，美丽的仿佛是月宫里下凡的仙子。
我的喉咙忽然堵塞，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立刻就觉得有一股新鲜的热血自胸膛中涌起，涌上咽喉。
后花园的湖中静谧异常，微风拂过，波光粼粼。
月光正明，深夜恍若白昼。
我与沁芮一起漫无目的的缓缓走着，路过一处又一处的花丛，徐徐而来的花香沁人心脾，随后默契地止步在小桥上，一同遥望着天上明月。
我开口道：“初次见你，还是前几日夜宴的时候，舞跳的不错。”
沁芮侧过头，面色微红，诧异道：“王爷竟还记得。”
我笑道：“为什么记不得？只要我看过一眼，就不会忘。“
沁芮莞尔一笑：“难怪刚才我读的每一句诗，王爷都了然于胸。“
原来她竟一开始就知道我躲在了窗外，如此说来，倒像是本王真成窃玉偷香的“贼”了。
我讪讪一笑，顾左右而言他，”看来沁芮姑娘也读过书。“在本朝，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话一开口我便有些后悔。
沁芮似不在意这些，如实道：”回王爷，我小时候读过两年私塾，爹爹说，女儿家识点字也好，才不好被人骗。“
我点头，赞同道：“令尊倒是个通透人。”
这话一开口，我便又极为后悔，这岂不是变相承认天下男子都是些哄骗无知少女的下流之人么？
沁芮神色微变，目光流转，斜眼看着我道：”我娘说，天下的男人都一样，样貌越好，才华越高，越会骗人。“
想起听到过的种种难堪之事，我十分赫颜，连忙打个哈哈，然后转念一想，立刻反问道：”难道不是越漂亮的女人，才越会骗人么？“
她微微一笑，再次反问，”王爷可曾被女人骗过？“
我侧过脸，道：“未曾“。
我回答的果断，却果断地说了假话。
沁芮轻轻摇着头，似笑非笑，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她又朝着我走近一步，我甚至已能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徐徐而来，她扬起下巴，一字字问道：“那王爷觉得我会不会骗人？”
她这张脸实在太过精致，我竟一时语塞，“我....我不知道。”然后，我缓缓向后退了半步，浑身的燥热才逐渐消散。见她笑的前仰后合，我赶忙转移话题，”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会来我的府上么？“沁芮毕竟是入宫的秀女，现如今却又到了我的府上，我不信她不会好奇，我接着道：“你若是有疑惑，我替你解惑。”
她怔了怔，背对着我，一只手藏在云袖中，一只手扶在小桥的栏杆上，轻声道：”王爷若是想说，那我便听着。“
我微微一笑，与她站在一处，淡淡道：”是我从皇兄那里讨来地你。”
沁芮似乎难以置信，望着我诧异道：“我还以为.....”。
我勾起嘴角，抢话道：“还以为怎样？以为皇兄瞧不上你？所以又把你赏赐给了我？”
她默默点头，”是。”
我冷哼一声，转头望向别处，嗤笑道：”难道本王只配得到别人不要的女人？“
感觉到我生了怒气，她急切地紧紧扯住我的衣角，轻轻摇了摇，哽咽道：”沁芮失言，请王爷恕罪。“
我又回过身来，却见她眼眸中已是带着些水雾朦胧，我瞧着她这张如水的脸颊，心神有些荡漾，叹息道：“我既然告诉了你实情，自然是想知道你的想法，我其实并不喜欢强求别人，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而我又偏偏喜欢吃甜的。”
沁芮忽然莞尔一笑，却又随即止住笑声，这笑中带泪的模样实在可爱的紧，她试探着说道：“若我不愿待在王府，王爷可是真的愿意放我离开？”
我的心里莫名闪过一丝失望，不过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这世间，心想事成，是万万不可能存在的，天底下也没有谁离不开谁这一说法，更何况这天下并不是我说了算。
我凝望着她的秋水眸子，点头道：“你若是真想离开，随时都可以，我也可以派人送你回江南，跟家人团聚，或者就在京城再为你挑一个中意之人，日后长住京城，也未尝不可。”
见她低头沉默不语。
借着月光，我却看到她眼中的泪水已是呼之欲出，悄然之间，一滴滴热泪顺着面颊缓缓落下。
这一刻，我的心仿佛又要碎上一块。
察觉到我的目光，她抬起头望着我，十根手指紧紧合在胸前，轻咬了下嘴唇，道：“王爷大败北莽，收复失地，守护大周江山，天下无人不称赞王爷乃当世第一的英雄人物，更何况，王爷既年轻，样貌又好，如此男子，我想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想做信王妃的。”
我漫不经心的问道：“心里话？”
她郑重点头，道：“心里话。”
我哑然失笑，除了小兰之外，还没有一个女子这样称赞过我，我攥紧手指，盯着她的眸子，一字字问道：“那你呢？”
沁芮愣了下，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着湖面静静出神。
我本就性子急，只当她并不情愿，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你若是还想回宫去，也不是没有办法，毕竟你是悄悄入府的，所以我也可以差宫里人将你重新送回去，以你的长相，又通点文采，莫说美人了，入宫被封个婕妤也是可能的，以后进了宫，宫里的那些人看在我的面子上，也没几个敢真正为难你的，所以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你刚才说什么？”我正自顾自说着，沁芮似乎说了句什么话，只不过声音太小，我没有听清，生怕漏了，又赶忙问道。
她回过头来，却是红了脸，随后嫣然一笑，偏又带着几分腼腆，”我说，我也愿意的。“
我呆了呆，一时之间，只觉得浑身上下酥酥麻麻，心跳的飞快，嘴里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想静静地望着她，又生出一种想将她拥在怀里的悸动。
见我神色呆滞，她还当我没有听清楚，又柔声道：“沁芮愿意一辈子跟着王爷，住在王府，不想进宫了。”
我于一瞬间想到无数风月之词，但最终说出口的只一个“好。”
我张开双臂。
然而下一刻，沁芮站上小桥中央，而后缓缓褪去披风，一袭雪白纱裙难掩她婀娜丰满的身姿，又抽出发上银钗，三千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
她红唇微启，齿如瓠犀，浅浅一笑，我方才明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感。
沁芮伸出藕段般的手臂，提起裙摆，道：“这一支舞，我只为王爷一个人跳。”
随即又歉意道：“只可惜此刻并无丝竹，便只能让王爷清看了。”
遇到如此情景，便是不通风月之人，也绝不会像个呆子。
”唰“的一声，我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用力一抖，软剑即刻笔直坚挺，然后我盘膝而坐，将软剑横在膝上，勾起手指，长吟道：“舞中有真意，剑鸣三两声。”
她斜着身子，眼眉带笑，略微颔首。
再下一刻，我用手指弹在剑上，清脆而动听。
“叮.......”
剑声扬、舞步起。
云袖轻摆招蝶舞、纤腰慢拧飘丝绦，随着我弹剑的节奏，少女舞动曼妙身姿，似是一只蝴蝶翩翩飞舞、似是一片落叶空中摇曳、似是丛中的一束花、随着风的节奏扭动腰肢。若有若无的笑容始终荡漾在脸上，又清雅如同夏日荷花、动人的旋转着，连裙摆都荡漾成一朵风中芙蕖。
剑声愈急，舞步愈是轻快。
剑声渐缓，舞步亦愈是舒缓。
秋风萧瑟，那长长的黑发在风中凌乱，最是那回眸一笑,万般风情绕眉梢。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剑声停，一曲舞罢。
沁芮任我牵着雪白柔夷，踏上湖中小船。
这一夜，我和她聊了很久，聊了很多，她讲了些她小时候的事，又说了些长大后的种种，说到开心时，她竟笑的无所顾忌，仿佛一朵盛开的牡丹，说到伤心时，又躲在我怀里默默流泪，好似一只受伤的狐狸。
她说，我便静静听着。
天上有明月，月明如水，月下有良人，明艳如花。